坤宁宫请安散后,周景兰回到长安宫,心绪尚未完全平复。
魏德妃与王贞妃的奚落,刘丽嫔的挑明,皇后看似维护实则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都让她感到一阵疲惫。
这后宫,当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她刚在殿内坐定,饮了口如意奉上的安神茶,外头便有小内侍通报,御前的钱公公来了。
周景兰眸光微闪:“让他进来。”
钱能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精致的食盒。
“请周贵人安。”
钱能利落地打了个千儿,示意小太监将食盒打开,
“万岁爷惦记着贵人,特意让尚膳监做了些点心,命奴婢给贵人送来。您瞧,这是新做的杏仁酪,用的是最上等的杏仁,磨得细细的;这是今早刚送进宫的新鲜山楂制成的山楂糕;还有这樱桃煎,是照贵人上次夸过的方子做的……”
他看着食盒里那些正是周景兰偏爱的点心,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等着领赏。
周景兰看着那些点心,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慢慢沉了下来。
她挥退左右,只留下唐云燕在旁伺候,目光锐利地盯住钱能:
“钱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是你告诉万岁爷,我喜欢这些的?”
钱能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
“贵人明鉴,是……是万岁爷问起,奴婢不敢欺君,这才……”
“不敢欺君?”周景兰冷笑一声,打断他,
“所以你就敢出卖我?万岁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连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都不顾了?”
钱能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叫屈:
“哎呦我的好姐姐!您这话可真是冤死奴婢了!咱们是什么交情?仁寿宫里一起挨过嬷嬷的骂,一起偷吃过点心,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卖姐姐您啊!实在是万岁爷问得急切,奴婢……奴婢总不能胡说八道吧?再说了,万岁爷惦记着姐姐,这是好事啊……”
周景兰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怒气未消,但也知他处境不易。她缓和了语气,带着探究问道:“万岁爷……昨日回去,没有生气?”
钱能见她语气松动,连忙爬起来,凑近些低声道:
“姐姐放心,万岁爷非但没生气,昨夜还失眠了,拉着奴婢说了好些话……”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还问奴婢,他和郕王殿下,哪个更好?”
周景兰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你怎么回的话?”
“奴婢哪敢乱说,自然是拼命夸赞万岁爷了。”
钱能表功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补充,
“不过,万岁爷自己倒是提起了先帝爷,说……说小时候,总觉得先帝爷更喜欢郕王殿下,看郕王殿下的眼神都不一样,仿佛郕王殿下才是先帝爷心中属意的……唉,奴婢听着,都觉得万岁爷心里苦呢……”
先帝更喜欢郕王?!
周景兰心中剧震,犹如惊雷炸响!一个被她与胡善祥暗中推测过无数次,却苦无实证的惊天疑云,似乎在此刻,因朱祁镇自己无意间的流露,而透出了一丝微光!
难道……朱祁镇真的并非宣宗皇帝亲生?!所以他才会有此感受,所以孙太后才会那般紧张,不惜一切代价巩固他的地位?!
她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迅速收敛了所有异样,甚至露出一丝不耐烦,摆摆手道:
“行了行了,谁要听这些陈年旧事。郕王如何,与我何干?我只盼着在这长安宫里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说着,对旁边的唐云燕使了个眼色。
唐云燕会意,笑着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塞塞到钱能手里:
“钱公公辛苦了,这是我们侍长一点心意。侍长如今在宫里不易,还望公公在御前当值时,多留个心眼,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万岁爷心情不豫时,能提前递个话过来,我们侍长也好早作准备,免得触了霉头不是?”
钱能捏着那分量不轻的荷包,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
“应该的,应该的!云燕姐姐放心,周贵人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定当时刻留心!”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
“对了,姐姐,那个曹吉祥,自从高美人失势后,他在御前也渐渐不得脸了,如今正削尖了脑袋往王振王先生那儿钻营呢,也是个不安分的。”
周景兰记下这个消息,淡淡道:“有劳你了。去吧,别让人看见。”
钱能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到了晚间,周景兰正用着晚膳,外头忽然传来动静,竟是朱祁镇驾临长安宫。
周景兰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如意快步进来,低声道:
“侍长,万岁爷来了,看样子……像是来赔不是的。”
周景兰心思一转,对如意和唐云燕吩咐了几句。
朱祁镇走到殿门前,却见殿门虚掩,如意和唐云燕跪在门口。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朱祁镇心情似乎不错,问道:
“你们侍长呢?可用过晚膳了?朕送来的点心可还合口味?”
如意垂首回道:“回万岁爷,贵人侍长已经歇下了。点心……侍长说,说……”
“说什么?”朱祁镇挑眉。
唐云燕接口,声音带着几分为难:
“贵人说……那杏仁酪太过甜腻,山楂糕酸得倒牙,樱桃煎……也失了新鲜的风味,实在是……不合胃口,勉强用了一口就放下了。”
朱祁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有些挂不住面子,提高了声音:
“不合胃口?钱能那小子不是说她最爱这些吗?好小子,竟敢骗朕!”
殿内传来周景兰慵懒又带着一丝冷淡的声音:
“陛下何必动怒?不过是些吃食罢了,不合口便是不合口。嫔妾今日身子乏得很,已经睡下了,实在不便接驾,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吃了个闭门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他隔着门道:
“周景兰,朕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昨日是朕……朕今日特意来看你,你倒好,连门都不让朕进?”
“陛下言重了。臣妾岂敢不痛快?只是确实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陛下,那才是罪该万死。”
周景兰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朱祁镇碰了个软钉子,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何时受过妃嫔如此对待?
“好,好你个周景兰!”他有些气急败坏,“你给朕等着!”
说罢,他愤愤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听着脚步声远去,紧闭的殿门内,唐云燕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低声笑了起来:
“我的天爷!景兰,你真是……连万岁爷都敢撵出去!还说他送的点心难吃!你没听见万岁爷最后那话,都快气跳脚了!”
周景兰坐在内室,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幽深。
拒君门外,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自保与试探。
而今日从钱能那里得到的讯息,远比朱祁镇的怒火,重要得多。
那关乎皇室血脉的巨大秘密,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似乎……快要露出它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