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远山之下,最后一丝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随即迅速褪去,被无边的墨蓝吞噬。寒意随着夜色骤然加深,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荒芜的山野。
陈长生背着那袋沉甸甸的盐,沉默地行走在越来越暗的山路上。脚下的碎石不时滚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并非因为疲惫——27点属性带来的体力足以支撑他快速赶回——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顽固地萦绕在他的鼻尖。
不是来自外界。
是来自他自己。
来自他那柄已然归鞘、别在腰后的柴刀。来自他反手插回靴筒的猎刀。甚至来自他腰间被枪尖划破的衣襟处。
那味道,仿佛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皮肤,他的衣物,无孔不入,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凑到鼻尖前闻了闻。
指尖干净,只有夜风的冰冷和尘土的气息。
但那股血腥味,却在他的感知里,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喷涌如泉的鲜血,听到了那戛然而止的惨嚎,感受到了刀锋切割骨骼和皮肉时那细微却清晰的滞涩感……
胃部突然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喉咙口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意。
他猛地停下脚步,扶住旁边一块冰冷的岩石,弯下腰,干呕了几下。
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一些酸涩的清水。
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意识深处的血腥和杀戮带来的生理性不适。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不同于之前对付恶狼,那是你死我活的兽性搏杀。也不同于击退溃兵,那是为了保护而战。
刚才那场短暂的、电光石火般的遭遇战,是纯粹的、冰冷的、高效的……屠杀。
为了自保?为了盐?
或许都是理由。
但都无法掩盖那瞬间剥夺两条生命的事实。
那独眼龙狰狞贪婪的嘴脸,那断臂汉子临死前极度恐惧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靠在山石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铁山昨日崩溃嘶吼的模样,浮现出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浮现出他最后那句沙哑的话:
“乱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是啊。
乱世。
如果刚才他慢一步,如果他的刀不够快,不够狠,那么现在倒在血泊里、逐渐冰冷僵硬的,就会是他陈长生。
他怀里的盐会被抢走,他的肉会成为别人的口粮,他的骨头会被野狗啃噬,最终化为路边无人问津的白骨。
就像他路上看到的那个废村墟,就像那堆相互依偎的细小骸骨。
这个世界,早已撕碎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最赤裸、最残酷的丛林法则。
弱者,连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他的不适,他的恶心,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在这种最原始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矫情和可笑。
长生?
∞?
这无限的寿命,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去目睹更多的死亡和毁灭?
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手染鲜血的挣扎?
还是意味着……他必须适应,必须改变,必须变得比这个世界更加冰冷,更加坚硬,才能活下去?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几声悠长嚎叫,更添几分荒野的苍凉和危险。
陈长生缓缓睁开眼睛。
眼底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萦绕不散的血腥味,似乎还在。
但他不再试图驱散它。
他直起身,重新背好盐袋,再次迈开了脚步。
脚步依旧沉稳,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
他不再回避那股味道,不再抗拒那些血腥的画面。而是任由它们存在,如同背负着这袋盐一样,将它们也背在了身上,沉甸甸地,压进心里,融入骨血。
仿佛是一种祭品。
也是一种警示。
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提醒着他力量的意义。
也提醒着他……选择的代价。
他开始加快速度,身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穿行,如同一个敏捷而沉默的幽灵。
离栖霞镇越近,空气中的味道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无处不在的血腥味似乎渐渐被另一种更为熟悉的气息所覆盖、所调和——那是燃烧柴火产生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微焦味,以及一种……许多人聚居之地特有的、混杂着泥土、炊烟和生活气息的……人味儿。
虽然依旧破败,依旧死寂,但比起外面绝对的荒芜和危险,这里总算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家”的错觉。
镇子的轮廓在昏暗的夜色中逐渐显现,低矮的屋舍像一群匍匐在地、受伤沉默的野兽。
就在他即将踏上通往镇西口的那条熟悉土路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痕迹。
路边的蒿草,有被近期大量踩踏过的迹象,倒伏的方向杂乱,却明显不是野兽所为。泥土上,甚至能看到几个模糊却新鲜的、不属于镇民常用草鞋或赤脚的鞋印——那是某种靴子的印记,底纹粗糙而杂乱。
不是一个人。
陈长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全身肌肉悄然绷紧,右手无声地再次按上了腰后的柴刀刀柄。
有外人来过?而且不止一个?
是溃兵去而复返?是黑岩沟的匪徒不死心跟踪而来?还是……其他的什么?
镇子里怎么样了?铁山他们……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夜风更加刺骨。
他不再犹豫,身形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加速,如同利箭般射向镇西口!
越是靠近,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发强烈。
然而,当他终于穿过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枯木林,镇西口的情形映入眼帘时,他却愣住了。
预想中的惨状并未发生。
没有火光,没有厮杀声,没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镇子依旧被一种死寂笼罩着,但这种死寂,似乎与往日那种纯粹的绝望和恐惧有所不同。
而在那断裂的土墙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靠着墙壁,坐在冰冷的地上。
是铁山。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那柄厚背猎刀,依旧横在他的膝上。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仿佛睡着了,又或者只是耗尽了力气,在那里喘息。
但在他的周围,土墙前后,景象却与陈长生离开时截然不同!
那些堆积的垃圾和落叶被清理一空!几处破损的矮墙被人用泥土和石块粗糙地进行了修补和加固!最重要的是,在那土墙唯一的入口处,一根粗壮的木桩被深深地砸进地面,斜斜地抵住了破损的栅栏门,形成了一道简陋却实用的障碍!
这一切,都明显是近期才完成的!而且,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陈长生的目光猛地再次聚焦在铁山身上。
他看到了铁山那扶在刀柄上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关节处有着新鲜的擦伤和淤青,甚至还有一丝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他也看到了,铁山虽然低垂着头,但胸膛却在微微起伏,呼吸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活人才有的、努力吞吐的节奏。他的脊背,似乎也不再是彻底垮塌的弧度,而是隐约有了一根无形的骨头在支撑。
他……
陈长生的心缓缓落回原处,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松开。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个仿佛陷入沉睡、却又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男人。
夜风吹过,带来铁山身上淡淡的汗味、药味,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夜风送来的……血腥味。
不是他的。
陈长生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大概明白,那些不速之客遭遇了什么。
也明白了,镇子为何还能保持这诡异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出声惊扰。
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融入了这片夜色。
许久,他才重新迈开脚步,走到铁山面前,停下。
盐袋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铁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深陷的眼窝中,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和警惕,如同被惊醒的受伤孤狼!他膝上的猎刀几乎要弹起!
但在看清来人是陈长生后,那骇人的凶光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惊愕、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松懈。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陈长生全身,落在他背后那个空瘪了许多的包袱上,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沙哑地、含糊地问了一句:
“……回来了?”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陈长生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强行压下的波澜和疲惫,看着他手上那新鲜的血迹,看着周围这明显经历过一番“整理”的环境。
沉默了片刻,他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平静无波。
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铁山似乎也松了口气,身体重新靠回土墙,那股强撑着的凶悍气息消散,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他重新低下头,挥了挥手,声音更加含糊:“盐…拿去分了吧…累…累死老子了…”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警觉和凶悍只是错觉。
陈长生没有多问,弯腰提起那袋沉重的盐。
转身走向死寂的镇子时,他的目光最后掠过铁山那看似颓废的身影,掠过那根深深砸入地面的抵门桩,掠过地上那几点不甚明显的、已经被尘土掩盖大半的暗红色痕迹。
他的眼神深处,那刚刚沉淀下去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但旋即,又被更深的沉静所覆盖。
他背着盐,一步一步,走入那片渴望又恐惧着他的黑暗之中。
今夜,栖霞镇无人入眠。
但原因,或许与以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