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精灵之森永不停息的溪流,潺潺而过,带走了我的稚嫩,也沉淀下成长的痕迹。
那个月圆之夜的奇迹并未如我所愿般降临,我亲手编织的“爸爸”终究没有在月光下获得生命,依旧沉默地伫立在月光湖畔,从柳枝翠绿到枯黄,再到被新生的藤蔓悄然缠绕。
那一切似乎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但我没有放弃。
每一个月圆之夜,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偷偷溜到湖边,对着那片静谧的湖水,对着我那沉默的“爸爸”,低声诉说我的愿望,分享我的生活。
有时,我会带去新发现的漂亮鹅卵石,有时是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小心翼翼地装饰在他脚下。
湖水依旧会泛起微光,仿佛在聆听,却始终没有回应我最核心的祈求。
时光荏苒,当初那个会被一拳打倒在地的小女孩,已经快要迎来她的第十八个春天。
作为半精灵,我的成长速度似乎介于人类与精灵之间,比纯血精灵要快上许多。
镜子里,我早已褪去了大部分的孩童模样,身材高挑,面容成熟。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继承自生父的、深邃的黑色眼眸,它们依旧像夜空中最遥远的星,在这片翡翠与蔚蓝的国度里,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这些年来,艾瑞克他们依旧偶尔会来找麻烦,但随着年岁增长,他们的欺辱从直接的拳脚,更多转变为言语的嘲讽和冰冷的排斥。
而我,也早已学会了如何更巧妙地避开他们,如何在被逼到角落时,用更锐利的眼神和偶尔展现的、源自母亲一脉的魔法天赋来进行反击。
我不再像幼时那样轻易流泪,但心底那片因缺失和被排斥而产生的荒原,却从未真正被填平。
月光湖边的“爸爸”,与其说是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不如说已经成为了我内心深处一个隐秘的慰藉,一个只属于我的、关于守护与爱的象征。
正是有着他的存在,我的内心不断强大。
生活似乎就这样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缓缓流淌,直到我十八岁生日的前夕。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屋染成温暖的金橙色。
妈妈在灶台前忙碌着,哼唱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旋律有些奇异的歌谣。
她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柔和,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光芒。
“妮妮,”她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明天,你就满十八岁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疑惑。
“怎么了吗,妈妈?”
精灵族并不特别看重某个具体的成年年龄,我们的寿命漫长,成长更像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她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微湿。
“在人类的习俗里,十八岁标志着正式成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她顿了顿,翡翠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我想送你一份礼物。一份……你应得的礼物。”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郑重,甚至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礼物?”我眨了眨眼,“妈妈,你不需要……”
“不,需要。”她打断我,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
“这份礼物,我拖欠了太久了。从很久之前你就一直背着我去月光湖吧?”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继续说话,妈妈便将我打断。
“明天清晨,黎明之前,你到月光湖去,在那里……你会见到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而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月光湖?那个人?
“妈妈,你是说……”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妈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目光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爱怜,有愧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伤。
“去吧,妮妮。穿上你最漂亮的裙子。他……他一直都想见你。”
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
胸腔里仿佛有无数只蝴蝶在扑扇着翅膀,搅得我心神不宁。
月光湖,那个人……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答案吗?那个在我生命中缺席了十八年,只在妈妈无声的泪水和族人的窃语中存在的影子。
我的父亲?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来看望我和母亲?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期待、恐惧、委屈、还有一丝隐隐的愤怒……
十八年的疑问,似乎终于要在明天揭晓答案。妈妈为何如此安排?
为何偏偏是月光湖?那个被我寄托了无数幻想的湖泊,难道真的蕴藏着连接我与那个陌生血脉的魔力?
天色未明,深蓝色的天幕上还缀着几颗稀疏的残星,我就已经起身。
我翻出了妈妈很久以前为我缝制的一条裙子,月白色的软缎,裙摆绣着细密的银色藤蔓花纹,这是我最珍贵的一件衣服,平日几乎舍不得穿。
我仔细地梳好我的亚麻色长发,那也是我父亲的发色,我从他那里继承而来。
最后,我望着镜中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推开小屋的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林间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湿润雾气,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裙摆和光着的脚踝。
我踏着熟悉的小径,心跳如擂鼓,一步步走向月光湖。
越靠近湖边,我的心跳得越快。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张力,连鸟鸣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然后,我看到了。
在湖畔,在那棵我常常倚靠倾诉的古树下,在那尊早已被时光和藤蔓侵蚀、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柳枝“爸爸”旁边,站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陌生的、高大的、属于人类男性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面朝着一平如镜、倒映着渐亮天光的湖面。
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深色旅行装,风尘仆仆,肩头甚至带着些许夜露的痕迹。
他的头发同样是亚麻色的,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长度及肩,略显凌乱。
他的站姿有些僵硬,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波澜。
我停下脚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呼吸几乎停滞。
这就是……我的父亲?
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不算年轻,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下颌线条坚毅,带着常年在外奔波劳碌的痕迹。而最让我心神俱震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最深沉的夜,如同我每日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是一双深邃的、人类的黑色眼眸。
此刻,这双黑色的眼睛里,正清晰地倒映着我惊愕的身影,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难以置信的激动,是深不见底的愧疚,是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思念,还有一丝近乎怯懦的小心翼翼。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隔着十八年的光阴,隔着精灵与人类的界限,隔着无数的疑问与沉默。
只是那般相望,良久良久都没有开口。
“……瑟兰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厉害。
这就是我童年时无数次幻想、羡慕、甚至暗中埋怨过的父亲?
这就是那个让妈妈流泪、让我们承受一切非议的根源?
他见我不答,眼眶迅速泛红,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像是怕惊扰到我般猛地停住,双手无措地抬起,又放下。
“我是……我是埃利奥斯……”他艰难地介绍着自己,目光呆滞地流连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这迟到了十八年的面容刻进灵魂里,“你的……父亲。”
“父亲……”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哽咽。
他听到我的呼唤,身体剧烈地一震,再也抑制不住,大步上前,却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再次停下。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带着陈旧伤疤和厚茧的大手,似乎想要拥抱我,却又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活着,却始终不来看望我和妈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妈妈这些年遭遇了多少的委屈!”我对着眼前的父亲,声嘶力竭的说道。
“对不起,瑟兰妮……对不起……”他反复地说着,声音低沉而痛楚,黑色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水光,“我……我来晚了……太晚了……”
我看着他那双与我如此相似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与痛苦的神情,看着他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的手。
十八年来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那些委屈和怨恨,似乎在他这笨拙而真挚的愧疚面前,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我缓缓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给了他无限的勇气。他不再犹豫,那双大手轻轻地、带着无比的珍视,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与精灵族完全不同的、属于外部世界的触感。
“不晚……”我听到自己轻声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至少现在,你来了。”
下一刻,我被拥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这个拥抱,不像妈妈那样温柔细腻,却带着一种仿佛能撑起天空的力量感。
他的手臂紧紧地环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重而快速的心跳。
这个拥抱,陌生而又熟悉,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空,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浸湿他肩头的衣料。
十八年的空洞,似乎在这一刻,被填满了一小块。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为奇异和浓缩的一天。
埃利奥斯,我的父亲,似乎想要将这十八年缺失的陪伴,都在这一天之内补偿给我。
他带着我走在精灵之森边缘那些相对安全的路径上,避开精灵们通常活动的区域。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是一名人类国度的游侠,常年行走在荒野与边境,守护着商路,也与各种森林生物打交道。
“我和你母亲……是在森林边缘遇到的。”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带着深深的怀念。
“她那时就像月光下的精灵……不,她本身就是精灵,那么美丽,那么善良,与我所认知的世界完全不同……”他的故事简单却深情,讲述了短暂的相遇,炽热的相爱,以及最终因种族隔阂和精灵族的压力而被迫分离的无奈。
“我并不知道她怀了你……”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痛悔。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通过一些非常隐秘的渠道,得知了你的存在。
这十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穿越这片迷障,来到你们身边。但精灵之森的守护魔法太强大了,没有引导,我根本无法进入……
直到不久前,我收到了你母亲通过特殊方式传递的信息……”
是妈妈!
原来妈妈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暗中寻找着机会。
我十八岁的成年礼,成为了她下定决心,冒险将他引入这片禁忌之地的契机。
他给我看他随身携带的、已经磨损严重的旧皮囊,里面装着一些人类世界的小玩意儿。
比如一枚刻着陌生文字的银币,一个可以吹出清脆鸟鸣的骨哨,几块色彩斑斓、来自远方的奇异石头。
他笨拙地试图用这些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向我描述着森林之外那个广阔而多彩的世界。
奇特的人类城市,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波涛汹涌的蓝色海洋……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的、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精灵们完全不同的光芒。
那是一种充满了冒险、自由和无限可能性的光芒。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可以如此之大。
中午,我们坐在一处开满星形小花的隐秘山坡上,分享了他带来的、来自人类世界的干粮和一种叫做“蜂蜜酒”的甜醇饮料。
他教我辨识几种精灵族不常使用的草药,告诉我它们在人类医师手中的不同用法。
他甚至尝试着,用他那带着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为我编了一个花环,虽然歪歪扭扭,远不如妈妈编得精致,却让我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
这就是有父亲的感觉吗?
被一种不同于母爱的、更加粗粝却同样坚实的力量守护着,引领着去看一个更广阔的天地的感觉?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今天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天,可是今天的一天时间太短,短到仿佛刚刚开始就要结束。
我们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走向月光湖,约定好的分别地点。
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沉重起来。我们都清楚,这次隐秘的相见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精灵族绝不会允许一个人类,尤其是与母亲有过过往、并诞下“污秽”子嗣的人类,停留在他们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