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殿
夜色渐褪,穹顶的深蓝化作一种朦胧的灰白,如同被水稀释的墨汁。
远山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浮现,层峦叠嶂,影影绰绰,恰似一幅笔意含蓄、正在徐徐展开的淡墨山水长卷,天地间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与静谧。
露水尚未曦干,贺文辙便踏着微湿的青石小径,寻到了在临崖云台上打坐的若离。
他步履虽稳,眉宇间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圣女”他驻足于丈外,声音放缓,带着几分郑重。
“昨日收到巡山弟子急报,不知为何,昭云北境之地的灵脉似有异常损蚀之象,周遭天地灵气紊乱不堪,非比寻常。更兼有地气翻涌、霞光隐现之异象,依古籍所载,恐非寻常灾祸,倒像是有…有非凡宝物即将应运而生。”
若离闻言,周身清冷的气息似乎更凝实了一分。
她并未立刻回身,依旧静坐如塑,只有几缕被山风拂动的发丝和素白裙裾在微光中轻扬。
片刻沉寂后,她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如冰泉滴落玉盘,又似寒霜浸润过的琴弦被轻轻拨动,清越之余带着天然的疏离与寂寥:
“异象陡生,福祸难料。既如此,待几日后,局势稍明,我自当亲赴北境,一探究竟。”
数日后,昭云北境。
昭云北境,荒谷幽深,乱石嶙峋。
灵脉异动引发的灵气涡流在此地肆虐,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震颤。
然而,在这片混乱风暴的中心,却存在一个绝对的“静”域。
若离一袭素雪绡纱长衣,静立于狂乱灵气的中心,身姿如万古不化的寒玉,岿然不动。
周身三尺之内,风息草偃,尘沙不侵,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的污浊与纷扰彻底隔绝。
淡蓝色的长发仅以一根素银长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冷白,恍若冰髓凝成。
她的眉目清冷得不似凡尘客,眼眸似两泓浸于寒潭深处的星子,幽邃剔透,无悲无喜。
她只带了已睢一人随行。
已睢恭谨地立于她侧后方半步之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身形挺拔如松,右手五指始终虚扣在腰间玄铁长剑的乌木剑柄上,因极度专注而指节微微凸起。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扫视着四周。
村口处,青岚宗弟子赵晟正与同门紧张商议对策,当他们察觉到气息转头望来时,刹那间,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凝滞。
山风掠过,拂起若离额前几缕碎发。
她仅是静立,周身便自然流泻出一圈淡淡的清辉光晕,与这荒芜、紊乱、凶戾的环境形成了极致强烈的对比,宛如九天之上不慎坠入凡尘的玄女,圣洁空灵,令人不敢直视,又无法移开目光。
她的美超越了皮相,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孤高 眉如远山含黛,蕴着疏离;目似秋水映寒星,洞彻人心却无波无澜;鼻梁纤细挺直,唇色淡如初绽樱瓣,整张面容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灵玉雕琢,毫无瑕疵,却也毫无温度。
赵晟身后的几名年轻弟子刹那间呼吸一窒,眼中爆发出无法掩饰的惊艳与恍惚。
一名弟子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略有褶皱的袍袖,另一名则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一丝浊气会玷污了那份极致圣洁。
他们修行多年,并非未见过美貌女修,但美至如此境界,气质如此超凡脱俗,仿佛集合了天地间所有清冷灵韵于一身的,实乃平生仅见,便是修为最深、心性最为沉稳的赵晟,在这一刻也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他的心湖被猛地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荡漾。
那几名修仙者,无论修为高低,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艳之色。
青袍男子的呼吸微微一滞,按着玉符的手下意识松开。
他身后一名年轻弟子更是看得呆了,嘴巴微张,忘了合拢。
已睢见状,眉头微蹙,上前半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放肆!见到花界圣女,还不行礼!
花界...圣女?!
青袍男子猛地回神,脸色骤变,眼中的惊艳化为敬畏。
他连忙躬身行礼:在下青岚宗赵晟,不知圣女驾临,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其余几人也慌忙行礼,脸上满是惶恐与激动。
若离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问道:你们为何在此?
赵晟恭敬回答:回圣女,我等感知此地灵脉异常,特来探查。途经此村,发现村中似有古怪。
若离的视线转向村庄。
空气中的压抑感愈发明显,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赵晟态度愈发恭敬,正欲再言,村庄的诡异情况吸引了注意。
赵晟上前叩响木门。许久,门开一缝,露出一只浑浊而惊惧的眼睛。
“老丈,我等并无恶意,”赵晟语气温和,“可否告知村中发生了何事?”
门后老人颤抖着:“没...没什么事...各位仙长请回吧...”
已睢上前,巧劲止住门势:“老人家,我家圣女在此,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老人听到“圣女”二字,愣了片刻,透过门缝看向若离。
与那双清冷眸子对视,心中恐惧竟平复些许。
犹豫再三,他终于颤抖着开门。
老人扑通跪地,老泪纵横:“仙长...圣女大人...救救我们村子吧!”
在老人断断续续的叙述和其他村民补充中,一个可怕的故事逐渐浮现。
半月前,村口浓雾中突然出现一个女童。
“她就那么站在雾里,”
老人声音发颤,“穿着一身红得刺眼的旧袄子,赤着脚,抱着破旧布老虎...看上去五六岁大,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又大又黑,直勾勾地看着人...”
女童不言不语,问什么都不说。
村民们心生怜悯,收留了她。
最初几天相安无事,女童很安静,给她吃的就吃,不给也不闹,大部分时间就抱着布老虎坐在村口老槐树下。
然而,怪事很快发生。
第三晚,一个壮年猎户失踪。屋里屋外无任何痕迹,如凭空蒸发。
第四晚,看守粮仓的老人消失。
第五晚,一对年轻夫妇不见踪影...
失踪毫无规律,无声无息。
每晚必有一两人消失。恐惧如瘟疫蔓延,人们夜里紧闭门户,敲锣打鼓不敢入睡,却依然阻止不了失踪。
“直到前几天,”老人声音压得极低,“有人半夜透过窗缝看到...那个女娃娃...站在失踪那户人家门口...对着门缝吸着什么...”
更可怕的是,每当村民试图赶走女童或对她不利,就会感到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恐惧,仿佛面对天敌,最终只能作罢。
女童依旧每日坐在老槐树下,抱着布老虎,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村庄逐渐崩溃。
“是她...一定是她...”老人泣不成声,“可她...她不是人啊...”
若离静静听着,周身气息愈发冰寒。赵晟等人面色大变。
“吸人精气?无声无息令人消失?”年轻弟子失声,“这绝非寻常精怪!”
“噬魂妖。”若离清冷的声音响起,说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
在经过与村民的恐怖对话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重地投向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树下,那穿着猩红旧袄的小女童依旧保持着环抱布老虎的姿势,一双大到不合比例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毫无生气地回望着众人。
“结阵!”赵晟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厉声喝道。
青岚宗弟子闻令立刻身形闪动,迅速占据方位。
赵晟稳居阵眼核心,双手掐动法诀,一道纯净的湛青色灵光自他指尖迸射。其他弟子亦同时动作,各色灵力光华交织。
刹那间,一个由无数繁复符文构成的巨大立体法阵在空中骤然显现!
“锁妖阵,起!”赵晟声如雷霆,双手猛地向下一压!
嗡——!
淡青色半透明光罩瞬间形成,如倒扣的琉璃巨碗,将整棵老槐树及树下的女童牢牢笼罩!
光罩之上,符文如活物般急速流转,散发出强大的镇压之力。
阵法形成的瞬间,光罩内的景象便开始剧烈扭曲。
那女童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黑洞般的眼睛漠然地扫过结阵的修仙者,最后,定格在了静立一旁的若离身上。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绝非笑容,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深处的恶意模仿,扭曲、怪诞。
她怀中那只脏污的布老虎,纽扣眼睛反射出死寂的幽光。
“妖孽!现形!”赵晟厉声怒喝,全力催动阵法。
光罩骤然向内收缩!
无数道凝实如青玉锁链的光丝激射而出,缠向女童,开始猛烈灼烧炼化那层人形皮囊!
女童周身的空气剧烈波动,浓郁如墨的黑气自她七窍疯狂涌出,与青光激烈对抗。
那副幼小的躯体开始不自然地剧烈扭曲,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疯狂窜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苍老、嘶哑、充满了固执与护犊之情的声音猛地炸响:“住手!!放开她!你们这些天杀的!不准伤害我的囡囡!!”
老妇人状若疯癫地从茅屋里冲了出来,扑向光罩!
已睢身形微动,瞬间拦在了老妇人与狂暴阵法之间,声音沉冷:“退后!此乃邪祟,近之必死!”
“胡说!那是我的孙女!我的囡囡!”老妇人激动得浑身颤抖,“你们修道的,眼睛都瞎了吗?!凭什么说她是妖怪?!你们看她那么小!那么可怜!”
赵晟一边维持阵法,一边急喝道:“老人家!你醒一醒!看清楚!它正在现形!村里失踪的人都是被它害了!”
“我不信!我不听!你们都是骗子!是你们吓到她了!”老妇人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囡囡别怕!奶奶来了!奶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再次试图冲破已睢的阻拦。
阵中的噬魂妖对老妇人这番维护毫无反应,甚至眼底掠过一丝嘲讽。
它周身的黑气趁赵晟分神呵斥的刹那,猛地再次暴涨,疯狂冲击光罩!
而那几名青岚宗弟子,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倾慕,飘向若离。
只见她依旧静立原地,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仿佛眼前这灵力激荡、妖气冲天、人性挣扎、哭喊震天的混乱狂暴景象,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光芒刺眼的锁妖阵,又淡淡扫过那状若疯狂、愚昧的老妇人,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无波无澜,无悲无悯。
狂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与衣袂,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清冷轮廓,在那光怪陆离的灵光与撕心裂肺的哭喊背景中,她那种超越凡尘的宁静与圣洁,愈发显得震撼人心,令人自惭形秽,又心驰神往。
那种超越凡尘的宁静与圣洁,让他们心驰神往,不自觉地更加卖力催动灵力。
赵晟心中压力巨大。他完全猜不透这位清冷女子的心思。
就在此时,若离的目光从场面淡淡收回,翩然转身,衣袂轻拂,便要离去。
“圣女殿下?”已睢立即察觉,毫不犹豫转身紧随。
赵晟惊愕出声:“圣女请留步!?”阵法因他心神剧震而剧烈晃动!
若离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唯有清冷如冰珠落玉盘的声音,随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清晰,却冰冷彻骨。
“愚善成障,孽根深种。非力可解,非缘当渡。”
赵晟急道:“圣女修为高深,何不助我等一臂之力,为民除害?!”
他已看出对方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已睢此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赵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严与距离感:“放肆!圣女殿下前行,岂容尔等置喙阻拦?殿下已有明断,休得多言!”
已睢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快步跟上,忠诚地护卫其后离去。
锁妖阵的光芒因赵晟的心神失守和灵力紊乱而剧烈闪烁,明灭不定,眼看就要破碎!
那噬魂妖身上的黑气趁机疯狂反扑,发出尖锐的嘶鸣!
赵晟猛地回神,急忙想要重新稳固阵法,但脸上已满是挣扎、不甘与深深的无力。
他看了一眼阵法中扭曲咆哮、妖气冲天的怪物,又看了一眼那哭喊着“囡囡”、徒劳拍打着光罩的老妇人,最后望向若离离去的方向…最终,他颓然垂下了双手。
“…撤阵!”赵晟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充满了挫败与无奈。
“师兄?!”
“撤阵!”赵晟几乎是吼出来的,率先切断了灵力供给。
其他弟子虽满心不甘与疑惑,但也只能依言而行。
淡青色的光罩剧烈闪烁了几下,骤然破碎消散,化作漫天飘零的光点。
那噬魂妖周身的黑气猛地一收,再次迅速变回那个穿着红袄、抱着布老虎的女童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如鬼,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看了一眼赵晟等人,然后默默地走到因阵法突然消失而踉跄跌倒的老妇人身边,伸出冰冷的小手,拉住了老妇人的衣角。
老妇人一把将她死死搂在怀里,如同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老泪纵横,喃喃不休:“囡囡不怕…没事了…奶奶在…坏人都走了…奶奶会保护你…”
赵晟看着这诡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一幕,最终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我们…走。”
几名青岚宗弟子收起法器,带着满腹的复杂心绪与未尽的除妖之责,以及对圣女那惊鸿一瞥留下的无尽倾慕与敬畏,复杂万分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