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雪魄草长势极好,叶片肥厚莹润,边缘甚至凝出了一圈细小的冰晶,如同天然的装饰。
周围的几个小坑里,也陆续有新的灵植在那种微妙的、介于毁灭与新生的平衡点上顽强存活下来,虽然种类稀少,长势缓慢,但那一抹抹脆弱的绿意与灵光,在这片银装素裹的绝对领域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顽强。
容澈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这片“试验田”上。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每一株灵植,观察它们最细微的变化,记录它们对不同程度寒气的反应,调整着阵法与灵液的配比。
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双琥珀色的狗狗眼里,闪烁着纯粹的热情与执着。
他不再试图用言语打扰殿内的人,而是将所有的“话语”都倾注在了这些沉默的植物上。
每一次新芽的萌发,每一次叶片舒展,都让他欣喜若狂,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然后便会下意识地、充满期待地看向那紧闭的殿门。
然而,至寒殿内,永恒寂寥。
若离的神识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原,漠然地覆盖着外界的一切。
那片挣扎求生的绿色,那个忙碌的、散发着过热生命力的身影,于她而言,与殿外冰棱的生长、极光的流转并无本质区别。皆是外物,皆是虚无。
她偶尔拂出的那一缕太阴清辉,也并非出于对那个青年或那些植物的任何情感,仅仅是因为那些失败的、不完美的“现象”,恰好触及了她对某种“秩序”或“规则”的本能修正。
如同看到一幅画错了的符文,随手将其勾勒正确,至于执笔的是谁,无关紧要。
她的心,是万载玄冰的核心,没有任何温度,也映照不出任何人的倒影。
容澈的所有欣喜、所有期待、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最终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沉入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之中,得不到任何回响。
但他似乎并不气馁。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单方面的付出与仰望。
能在这片属于她的领域里,留下一点点自己努力的痕迹,能偶尔得到她一丝规则范围内的“修正”,于他而言,似乎已是莫大的恩赐。
他依旧会对着殿门的方向自言自语,分享着种植的心得,诉说着人界的趣闻,哪怕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
“殿下,你看这株‘寒焰花’,今天又多了一片花瓣!”
“殿下,听说人界南域有个宗门,因为抢一株灵草,两位长老打起来,把整个山头都削平了,哈哈真好玩……”
“殿下,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冷了点,不过没关系,我新调的灵液好像挺抗冻……”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永不枯竭的热情,却也只能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穿不透那扇冰冷的殿门。
…… 而与此同时,清虚宗内。
玉清珩站在凌云殿的最高处,负手望着云卷云舒。
诛邪盟的事务已渐入尾声,冥狱道的阴影正在快速消退,天下重现太平景象。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之下,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有弟子恭敬前来汇报后续事宜,言辞之中充满了对这位“玉师兄”的敬佩与推崇。他如今声望极隆,已是正道年轻一代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前途无量。
玉清珩温和地回应着,处理事务条理清晰,公正无私。
只是在弟子退下后,他独自一人时,那份空茫便会悄然蔓延开来。
他得到了许多曾经渴望的东西——认可、责任、守护苍生的能力。可心底某个角落,却仿佛缺了一块,漏着嗖嗖的冷风。
他时常会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符。那枚她随手赠予,他却从未敢再动用的玉符。
他知道,有些距离,并非努力就能跨越。
有些月光,注定只能仰望。
关于花界那位圣女与其未婚夫的消息,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说那位容公子常住冰都,深得花帝眼缘,甚至能自由出入某些禁地……每一次听闻,都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勒紧他的心脏,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涩痛。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抹清冷绝尘的身影。
那般遥远,那般冰冷,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他的倾慕,他的挣扎,他的求而不得,于她而言,恐怕与这世间其他亿万生灵的悲喜一般,毫无意义,甚至从未映入过她的眼帘。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释然交织在他心头。
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 冰都,流霜殿。
容澈对着水镜,仔细整理着自己的衣袍,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无比。
今日,他要尝试一种新的灵植——据说只开在九幽深处的“引魂花”,此花极其诡异,能感应并吸收周围最强烈的情绪波动。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枚种子,视若珍宝。
他再次来到那片小绿洲,小心翼翼地挖坑,埋入特制的滋养魂力的灵土,然后将那枚漆黑如墨、散发着微弱吸力的种子种了下去,布置好防护阵法。
他蹲在旁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花花啊花花,你可得争气啊,给我长个最漂亮的出来,让殿下也看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将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倾慕,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这枚种子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那强烈到近乎纯粹的单相思执念,那枚种子竟真的很快有了反应!
一点幽暗的光芒从泥土中透出,紧接着,一株纤细的、几乎是半透明的黑色幼苗钻了出来,顶端顶着一个紧紧闭合的、苍白如骨的花苞。
那花苞微微颤动着,仿佛在感知着什么,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向了至寒殿的方向。
容澈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下一刻,那苍白的花苞,骤然绽放!
没有花瓣,花心之中,竟浮现出一幅清晰的、不断流转的画面——画面里,正是容澈自己每日在殿外练枪、种花、絮叨的场景,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炽热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慕与期盼,纯粹而执着,甚至带着点傻气。
这就是引魂花,映照的是播种者心中最强烈、最执着的情绪。
容澈看着花心中那个傻乎乎的自己,脸腾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就想伸手去遮挡。
然而,就在此时——
一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带着明显疏离意味的太阴清辉,如同冰冷的瀑布,骤然从天而降,精准地笼罩了那株刚刚绽放的引魂花。
咔嚓。
那株诡异的花朵,连同其下刚刚破土的幼苗,在一瞬间被彻底冻结,然后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连带着容澈倾注其中的所有强烈情绪,也被一并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原地一个空荡荡的小坑,和愣在原地、满脸错愕与失落的容澈。
至寒殿内,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终于因为这过于“冒犯”的、试图窥探及映照情绪的举动,而短暂地、带有明确驱离意味地投注于此一瞬。
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的死寂。
容澈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坑,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殿门,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清晰的、无处遁形的难堪。
他所有炽热的、一厢情愿的情感,在他看来最珍贵的真心,在她眼中,或许只是需要被即刻清除的、令人不悦的噪音。
冰原的风呼啸着刮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容澈默默地将那个小坑填平,收拾好工具,第一次,没有再看那殿门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低着头,沉默地离开了广场。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出一股浓浓的沮丧。
若离早已收回了那缕带着明确拒绝意味的清辉。
映照情绪?无聊且毫无意义的情感宣泄。
清除掉,便好了。
冰山依旧矗立,亘古不化。
阳光再如何炽热,也终究只是徒劳地擦肩而过,照不亮那深埋于万丈玄冰之下的核心。
单相思,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