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殿的时光,于若离而言,是剔透冰层下的静默流淌。
她依旧常坐于寂雪殿延伸出的露台,冰案上时令的灵糕玉酿换了一批又一批,盛放在万年寒冰雕琢的器皿中,氤氲着与这冰冷殿宇格格不入的、细微却诱人的生机与香气。
她并非耽于口腹之欲,只是这亘古的寂静太过漫长,这些由天地精粹凝结而成的滋味,是漫长刻度上一些微不足道却确实存在的标记。
她执起一杯新酿的“雪顶云芽”,茶汤澄碧,散发着极淡的冷香,入口微涩,旋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润,仿佛将雪峰之巅的第一缕晨曦含在了口中。
冰蓝色的眼眸望着云海翻涌,并非欣赏,只是感知着其下灵气的流转与规则的生灭。殿外的一切喧嚣、挣扎、算计,于她浩瀚的神识而言,清晰如同掌中纹路,却激不起半分心湖涟漪。
玉清珩于黑风域剑光纵横,涤荡魔氛,温润的眉宇间染上风霜与疲惫,她知晓。
苏砚在幽冥涧的虚无死寂中血肉模糊地挣扎,每一次濒临毁灭都靠着那点偏执的念想硬生生拽回一丝意识,她知晓。
澹台明澈的飞舟已远离昭云殿,朝着云梦泽的方向而去,途中还不忘通过家族渠道收集各方情报,她知晓。
容澈正对着他那个命名为“千里姻缘一线牵”的金属圆球傻笑,小心翼翼地将一盘刚做好的、捏成小兔子形状、还会发出微弱星光的灵糕试图传送过来,她亦知晓。
甚至,她能感知到,在昭云殿外围某座人迹罕至的雪峰之巅,无夜并未远离。
他玄袍墨剑,静立于风雪之中,如同化作了山岩的一部分,冷峻的目光时常望向寂雪殿的方向,那目光中不再仅仅是探究,更添了几分沉静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专注。
若离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案面。
麻烦。
这些因她而起的、纷乱而持续的“噪音”。
她喜静。
极致的静。
所以,当容澈那蹩脚的空间通道终于歪歪扭扭地、极其不稳定地将那盘闪着微光的兔子糕传送到露台边缘,甚至因为能量不稳导致一只“兔子耳朵”掉了下来时——
若离冰蓝色的眼眸甚至未曾瞥去一眼。
只是心念微动。
那盘糕点,连同那个不稳定的小型空间通道,瞬间被一层绝对零度的幽蓝坚冰彻底封冻!
连同另一端容澈那兴奋的、期待的感知力,也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寒意猛地推了回去,甚至还附带了一丝清晰的警告意味——再吵,便不是封冻这么简单。
炽阳居内,正满心期待的容澈只觉得脑袋“嗡”一下,像是被冰锥轻轻扎了一下,与那盘糕点和“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联系瞬间被切断!
“哇!”他惨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看着地上那个彻底失去光泽、被一层寒霜覆盖的金属圆球,欲哭无泪。
“殿下……不喜欢兔子糕吗?”他委屈巴巴地嘟囔,完全没意识到那警告的重点在于“吵”。
而雪峰之巅的无夜,几乎在若离出手冻结那通道的瞬间,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极致精纯的太阴寒意。
他冷冽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果然。
她并非全无反应。
只是她的反应方式,如此直接,如此……冰冷有趣。
他非但没有因那冰冷的拒绝而退缩,反而觉得那座冰山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值得靠近一些了。
他缓缓闭上眼,竟就在这风雪之中入定,周身剑意与这片冰雪天地、与远处那座宫殿的气息,试图进行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声的共鸣。
若离感知到无夜的举动,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比容澈那种吵闹更麻烦的,是这种沉默而固执的渗透。
但她并未再次出手驱赶。
只要他不发出“噪音”,于她而言,与山石积雪并无不同。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云海,神识却有一缕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太过在意的波动,扫过了黑风域与幽冥涧。
玉清珩的剑气似乎凝练了些许,应对愈发从容。
苏砚……竟真的在那片死寂中找到了一株即将枯萎的、散发着微弱魂光的幽兰,正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周身精血都在燃烧,试图采摘。
愚蠢。
但……勉强算有用。
她收回神识,不再关注。
指尖再次捻起一块新的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冰甜之中蕴含的一丝奇异果香,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万年不变的苍茫云雪。
她的世界,依旧只有绝对的寂静、规则的流转,与偶尔合心意的滋味。
至于那些为她生、为她死、为她算计、为她等待的身影……
不过是这寂静画卷上,几笔微不足道的、活动的墨迹罢了。
终有一天,墨迹会干涸,会消散。
而画卷,依旧冰冷,永恒。
寂雪殿的露台,仿佛独立于昭云殿乃至整个修真界的纷扰之外,成为一片绝对冰冷的净土。
若离的日子依旧遵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节奏,只是案上的茶点,悄然多了一壶名唤“寒髓酒心”的佳酿。
她并非每日饮用,只是偶尔,当云海翻涌的轨迹恰好符合某种极致的韵律,或是殿外那几只总试图啄食冰棱的雪雀发出了某种特定的鸣叫时,她会执起那玄冰玉壶,斟满一杯。
酒液入喉,是能冻结神魂的极致冰寒,仿佛一口饮下了万载玄冰的核心。
然而,在那几乎要将意识都凝固的寒冷之后,却会悄然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醇厚绵长的回甘,如同死寂冰原最深处,意外孕育出的一粒生命种子,带着一种矛盾而奇异的吸引力。
这丝回甘,让若离冰蓝色的眼眸,偶尔会停留在这酒杯上的时间,比旁物多了那么一息。
这一日,她正浅酌着寒髓酒心,感知着黑风域与幽冥涧那两处“噪音源”的动静——玉清珩似乎已初步稳定了局势,剑意愈发圆融;苏砚竟真的带着那株半枯萎的凝魂幽兰,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挣扎着试图脱离幽冥涧的死寂范围。
就在她杯沿将离未离唇畔之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不容忽视存在感的剑意,如同初春冰雪消融的第一滴清泉,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寂雪殿外围的结界之上。
不是叩门,更像是一种……问候。
源自不远处那座雪峰之巅。
若离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无夜。
他还在那里。并且,他似乎摸到了一点与她“相处”的边界——不喧哗,不靠近,只是以一种极富耐心的方式,偶尔释放出一丝与他自身剑道相关、却又隐隐与她周身太阴气息能产生微妙共鸣的波动。
像是在下一盘无声的棋,落子极轻,却意在长远。
若离放下酒杯,冰蓝色的眼眸望向那座雪峰的方向。
隔着重重建宇与风雪,她仿佛能“看”到那玄袍剑修静立于崖边的身影,冷峻,孤高,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
麻烦。
但这种麻烦,与容澈的喧闹、苏砚的惨烈、澹台明澈的算计皆不相同。
更安静,也更……难以直接驱逐。
昭云殿外,容澈还在绞尽脑汁研究他的新发明,试图突破若离的“冰冻封印”。
黑风域中,玉清珩剑光如虹,清剿着最后几处魔巢。
幽冥涧边缘,苏砚浑身是血,紧紧抱着那株幽兰,艰难地爬出死亡地带。 云梦泽内,澹台明澈看着最新传来的、关于玉清珩声望再次大涨的密报,眼神幽深。
而寂雪殿的露台,依旧冰雪皑皑。 若离独坐其中,一杯冰酒,一片云海。
远处雪峰,一道沉凝剑意冲霄而起,无声地与她隔着风雪相望。
她的世界,依旧寂静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