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蕴清苦,殿内孤影长
江南的雨,缠缠绵绵,又下了几日。
若离并未急于离开这座水乡古城。
那日“杏花春雨”的定胜糕,似乎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感知之门。她开始留意那些藏匿于街头巷尾、不起眼却透着岁月沉淀气息的小摊小铺。
她尝过清晨第一锅出炉的、外酥里嫩的油炸桧,油条,配着醇厚的豆浆;也试过午后老翁挑担叫卖的、用荷叶包裹的、带着淡淡清香的糯米藕;甚至在夜市的喧嚣中,驻足于一摊烟火气十足的馄饨摊前,看着那皮薄馅大的馄饨在翻滚的高汤中起起伏伏,最终要了一碗,沉默地吃完。
这些食物,依旧无法达到她潜意识里对“完美”的苛求,总能被她挑出这样那样的不足。
但它们所蕴含的那种鲜活的、属于人世间的“烟火气”,却让她那万古冰封的心湖,时不时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波澜。
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体验着,分析着,却从不沉溺。
这一日,雨歇初晴。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若离行至城郊,见一池碧水,荷叶田田,虽未到荷花盛放的季节,但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也别有一番韵味。
池边有一简陋草棚,一位带着斗笠的老者正坐在棚下,面前摆着几个小罐,似乎在售卖什么。
若离走近,一股极淡的、清苦中回甘的香气飘来。
“老丈,所售何物?”她开口,声音依旧清泠。
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沟壑的脸,眼神却清亮有神。
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却干净的牙齿:“是自家采的莲心茶。姑娘要来点尝尝?清热去火,静心凝神,最是适合这春夏之交的燥气。”
莲心?莲子中间那青绿色的胚芽,味极苦。
若离目光落在那些小罐上。
老者见她似有兴趣,便熟练地取出一套粗陶茶具,捏了一小撮墨绿色的莲心放入杯中,注入热水。
刹那间,一股更加浓郁的清苦之气弥漫开来,却又在那苦涩深处,透出一缕难以言喻的甘洌清香。
“莲心最苦,却也最清。”老者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世人多爱莲藕之甜,莲花之美,却不知这莲心之苦,方是莲之精魄所在。能品得此苦,方知回甘之妙。”
若离端起茶杯。
茶水清澈见底,几枚墨绿色的莲心在杯底缓缓舒展。
她低头,轻抿一口。
极致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味蕾,那是一种近乎尖锐的、能让人瞬间清醒的苦。
但就在那苦味即将达到顶峰的刹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纯净的甘甜悄然从舌根泛起,缓缓驱散苦涩,留下满口清凉与悠远的余韵。
先极苦,后微甘。
清心涤虑,仿佛能洗去神魂深处的尘埃。
这种截然相反的味道在口中交织、转化,带来一种奇妙的体验。
她沉默地品完了那一杯莲心茶。
“如何?”老者笑问。
“尚可。”若离给出了一个在她而言已算不错的评价。
这茶的“极端”与“转化”,触动了她。
她再次留下报酬——这次是一小块能滋养神魂的“养魂木”,其价值远超这满池的莲藕莲心。
老者接过养魂木,并未如之前那些人般推拒或震惊,只是深深看了若离一眼,呵呵一笑:“姑娘是个妙人。茶遇知音,亦是它的造化。”他坦然收下,仿佛只是收下了一文茶钱。
若离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阳光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却依旧化不开那骨子里的冰冷与疏离。
莲心之苦,回甘之妙。
于她,更像是一种味道的体验,一次规则的印证。
至于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与她无关。
她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的莲池、草棚、老者,皆成过客。
而此时的昭云殿,时间仿佛凝固了。
容澈的炼器室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动静了。
之前叮叮当当的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炽阳居内,各种珍稀材料散落一地,中央是一个半人多高、结构极其复杂精密、却透着一股不稳定能量的……金属造物?
它大致能看出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雀形态,通体由流光溢彩的稀有金属构成,镶嵌着数种不同属性的灵石,鸟喙处还叼着一枚不断闪烁着危险红光的珠子。
容澈就瘫坐在这只“金属怪鸟”旁边,头发乱糟糟,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原本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浓浓的挫败感。
“又失败了……为什么就是不行!”他烦躁地抓着头。
“明明计算好了的!灵力回路应该很稳定才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他已经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许久,一心想要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宝贝,等殿下回来好让她刮目相看。
可现实却一次次打击着他的信心。
这只“报喜鸟”原本设计的功能是能远距离瞬移、实时传影传声、还能释放一个小型防护结界,甚至最后还能自爆伤敌,……想法很美好,但实际制造起来,尤其是多种不同属性灵力的平衡与稳定,远远超出了他目前的能力。
最后一次尝试激活核心时,差点把半个炽阳居给炸了,幸好他反应快强行压制住,但装置也彻底瘫痪,核心过热,随时可能真的爆炸。
“完了完了……殿下回来要是看到我把屋子炸了,肯定更不喜欢我了……”容澈哭丧着脸,看着那只冒着丝丝黑烟的金属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真的很没用?除了家世和那些靠灵石堆起来的宝物,他自己其实一事无成?连个像样的礼物都做不出来?
这个念头让他前所未有地沮丧。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 许久认命般地爬起来,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残局,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个濒临爆炸的核心。
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嚣张跳脱。
——
玉清珩收到了一份来自黑水古城附近城镇的紧急求援——有大量低阶修士和凡人患上了一种奇怪的寒毒之症,症状与当年黑水古城被蚀骨幽主煞气侵蚀类似,却又有所不同,更加阴诡难缠。
他立刻带队前往,日夜不休地救治病患,调查毒源。他隐隐觉得,此事或许与那股暗中的力量有关。
忙碌之余,他站在病患营地里,望着远处昭云殿的方向,眉宇间忧色更深。
殿下,您可知晓,外界因万物母气鼎已暗流汹涌?
澹台明澈通过秘密渠道,终于锁定了一次“生机散”的小型交易会。
他精心伪装,亲自前往。
交易会地点设在一艘行驶于迷雾江上的画舫中。当他看到那所谓的“生机散”时,心中一震——那并非仿制,其核心那一丝生机法则的韵味,竟与真正的万物母气有几分同源!
虽然微弱驳杂,但方向没错!
是谁?竟然能窃取到母气鼎的力量?还是说……他眼中精光闪烁,觉得真相似乎更复杂了。
他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暗中记下了所有参与者的气息。
无夜于一次日常巡视剑宗外围山脉时,察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空间波动。
他追踪而去,在一处偏僻的山谷中,发现了一个刚刚启动不久、却已然崩溃的小型跨界传送阵残骸。
阵法构筑手段极其高明,却透着一种诡异的邪气。
而在阵法核心,他再次感受到了那丝熟悉的、驳杂的生机与死气交织的气息!
对方竟然试图建立稳定的通道?意欲何为?无夜面色冷峻,立刻将此地上报剑宗最高层,并亲自镇守于此,彻查此事。
而苏砚,在江南那场酒肆风波后,仿佛彻底融入了江南的烟雨,又仿佛被其吞噬。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流浪,而是在那座水乡古城租下了一处临河的小院。
小院很是僻静,推窗便可见小桥流水,乌篷船吱呀划过。
他每日做的事很简单。
清晨,去“杏花春雨”买一块定胜糕。
然后回到小院,对着那块糕点,枯坐一整日。 直至日暮西沉,糕点冷透,他才缓缓地、极其珍惜地,一点点将它吃完。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能离那日桥头看到的、那抹有几分像她的幻影更近一些。
他的伤势早已痊愈,修为甚至因清渊精血和极致的情绪磨砺而更加精进。
但他的人,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空洞。
偶尔有附近的孩子不小心将毽子踢进他的小院,胆怯地来敲门。
他会默默捡起毽子还给对方,眼神寂寥,不发一言。
孩子们觉得这个长得极好看的大哥哥很奇怪,却并不怕他。
他就像一尊被遗忘在江南水乡的、精美却无生气的雕塑。
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取出那枚若离留下的、蕴含着太阴寒气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任由那冰冷的寒意刺痛皮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丝虚幻的联结。
“殿下……”他对着冰冷的月光,喃喃低语,声音沙哑而绝望。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
江南再好,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座更加潮湿冰冷的囚笼。
而囚禁他的,是他自己亲手编织的、名为“若离”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