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清的伤势在若离的本源生机滋养下日渐好转,已能自如活动,只是修为还需时日慢慢恢复。
昭云殿依旧冰冷寂静,但因着小公主的存在,似乎悄悄渗入了一丝极淡的暖意,尽管这暖意源于若离自身的改变而非环境的更易。
若离能清晰地感知到自身实力的衰退。
对大道法则的感应不再如臂指使,蕴养万物母气鼎的效率也大打折扣。
北境的寒气对她而言不再只是滋养,偶尔也会带来一丝以往绝不会有的微弱疲惫感。
她知道,昭云殿已非久留之地。
失去玲珑心,她需要回归花界核心,借助故土的力量稳固本源,并重新审视自己的道途。
“已睢。”她唤道。
“殿下。”已睢无声现身。
“准备一下,即日返回花界冰都。”
“是。”已睢毫无异议,立刻下去安排。
芷清得知要回去,既有些雀跃又有些不舍。
雀跃的是能回到熟悉的家乡,不舍的是……她感觉和姐姐的关系刚刚有了一点点微妙的进展,离开昭云殿,姐姐会不会又变回以前那个冰冷遥远的圣女殿下?
九螭冰辇再次启程。
冰辇无声滑入冰都最高处的圣殿——冰都。
此处的寒意比昭云殿更加纯粹古老,与若离的本源无比契合。
一回到这里,她周身流转的力量似乎都变得顺畅了几分。
花帝并未亲至,但冰都上下所有侍从、冰卫皆跪伏迎接,态度恭敬无比。
若离圣女在花界的地位超然,即便如今实力有损,依旧无人敢有丝毫怠慢。
安顿好芷清去休养后,若离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冰都最深处。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片空旷无垠的冰原,中央悬浮着一面巨大的、不断荡漾着水波般纹路的冰镜——幻水镜。花界至高无上的神器之一,能映照万古,窥探天机,亦是花界核心法则的显化。
若离走到幻水镜前,镜面映出她依旧清冷绝尘的容颜,只是眼底深处,那万古不化的坚冰似乎消融了细微的一丝。
“你回来了。”一个古老、平和、无分男女的声音直接在若离心湖间响起,正是幻水镜的镜灵。
“嗯。”若离应道。
“你失去了玲珑心。”镜灵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陈述。
“是。”
“为何?”
“因果如此。”若离的回答很简单。
救芷清,断因果,了她与容澈那一段孽缘,并非孽缘,不过是容澈一人的单相思罢了,从始至终,无人能入她的心。
幻水镜沉默了片刻,镜面上的水波缓缓流转,映照出过往种种片段:容澈炽热而愚蠢的追求、芷清无意识的维护、魔种的爆发、玲珑离体的瞬间……
“值得吗?”镜灵问。
“无关值否。”若离目光平静。
“只是当下该为之事。”
“你的劫数,已经开始了。”镜灵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欣慰?
“至高之道,非绝情,乃掌控情。尔昔日以冰封心,虽得力量,亦如无根之萍,终难窥至境。如今心镜有瑕,反见真性。”
若离静静听着。
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只是过去被玲珑心和太阴清辉的力量蒙蔽,选择了最直接却也最极端的路径。
“凡人一生,朝菌晦朔,其情虽炽,其念易迁。你见之,当知永恒非唯力量,亦在心境。”镜灵的声音缥缈起来,“或许,你该去看看。”
“去何处?”
“人间。烟火之地,七情炽盛,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于你如今心境,或为磨砺,或为启迪。”
镜面波纹荡漾,渐渐浮现出红尘滚滚、人间百态的模糊景象。
若离默然。
她确实需要重新稳固心境,寻找新的力量平衡。人间……于她而言,确实是一个几乎从未真正踏足过的领域。
“吾会为你指引。”镜灵的声音渐渐淡去。
若离低头,看向发间那枚看似朴素的月凝簪。
簪身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温润流光。
数日后,若离将冰都事务交由已睢四人暂代,吩咐他们照顾好芷清。
她并未告知芷清自己去向,只言闭关静修。
她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素白布裙,收敛了所有神力光华,甚至动用花界秘法,将自身那惊世骇俗的容颜与淡蓝发色眼眸都施加了幻术,在旁人眼中,只是一位气质特别清冷、容貌清秀的普通女子。
而后,她一步踏出冰都,再一步,便已穿过两界屏障,悄然落入凡尘。
人间,江南水乡,正值暮春。
细雨如酥,沾湿了青石板路,打湿了乌篷船的篷顶。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泥土的腥气,还有隐约的炊烟和食物香气。
小桥流水,枕河人家,吴侬软语,一切喧嚣、鲜活、而又短暂。
若离撑着一把油纸伞,漫步在雨巷中。
她的气息与周遭环境完美融合,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她的异常。
幻术之下,她只是一个过客。
她在一处临河的茶馆二楼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绿茶,看着窗外雨丝连绵,河上舟楫往来。
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水波,悄然蔓延开去,聆听着这人间百态。
贩夫走卒的吆喝,妇人家长的里短,书生们的意气风发,还有那说不尽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绪碎片涌入她的感知。
这些情绪,于过去的她而言,只是嘈杂无意义的噪音。
如今听来,却似乎能品出一些不同的滋味。
确实炽烈,也确实……短暂易变。
她在茶馆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华灯初上,雨势渐歇。
之后的日子,她便在这江南小城中悄然住下,租了一处临河的小院,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旅人。
每日里,或是漫步街头,或是于茶楼静坐,或是泛舟湖上,观察着,聆听着,体悟着。
她看到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喜悦,也看到老人寿终正寝的悲恸;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也看到劳燕分飞的无奈;看到寒窗苦读的坚持,也看到名利场中的沉浮……
众生皆苦,众生皆乐。
一切情绪,一切执着,在时间长河中都不过是浪花一朵,起灭无常。
她的心,在这种观察中,愈发沉静。
那因失去玲珑心而产生的细微波澜,渐渐被一种更宏大、更通透的平静所取代。
她依旧淡漠,却不再是因为冰冷隔绝,而是因为见过太多后的了然。
月凝簪偶尔会传来极其微弱的指引,让她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或事。
这一日,细雨初晴。
她在一处书肆翻阅古籍时,听到旁边几位书生正在激烈辩论,内容关乎政务民生,引经据典,言辞恳切。
其中一位身着月白儒袍、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言谈间见解独到,胸怀韬略,却又态度谦和,令人如沐春风。
他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若离,但若离却多看了他两眼。
此子身上,有微弱紫气,乃人间帝王之相。
且心性似乎不错。
那年轻公子似是感觉到目光,转头望来,见到一位气质清冷出尘的女子正看着自己,微微一怔,随即温和有礼地颔首示意,并无唐突之意。
若离收回目光,放下书卷,转身离开了书肆。
她并不知道,这位名为谢知奕的年轻公子,正是当今太子。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方才那惊鸿一瞥,那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的眼神,却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太子谢知奕,才礼双全,温润仁厚,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贤明储君。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似潭水,鼻梁高挺,唇色如朱砂点缀,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起,恰似春日里最暖的那缕阳光。
他从未对任何女子有过特别的感觉,心中装的皆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然而,自那日书肆一见后,他却总是不经意想起那双清冷出尘的眼眸,以及那份超然物外的清冷气质。
此后的日子,他似乎总能“偶遇”那位姑娘。
有时在湖畔,见她独立烟雨中,身姿纤细修长,白衣胜雪,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有时在茶楼,见她静坐一隅,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有时在街巷,见她于喧闹中走过,脚步轻盈,衣角翻飞,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尝试着上前搭话,她却总是淡淡回应,疏离而有礼。他得知她名“云落”,孤身在此暂居。
越是接触,谢知奕便越是感到惊奇。
这位云落姑娘看似冷漠,偶尔开口,言谈间却往往蕴含着发人深省的智慧,对世事有着远超常人的通透见解,且似乎无所不知。
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娇柔做作,有一种近乎自然的、坦荡的淡漠。
他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靠近她,了解她。
那份心思,起得自然而悄无声息。
若离感知到了这位人间太子日益增长的好奇与隐约的好感。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段短暂尘缘的起始。
她并未拒绝他的靠近,也并未给予任何希望。
只是如同观察这人间百态一般,平静地看着这段缘起。
她知晓凡人一生短暂,情爱更是须臾。
谢知奕的喜欢,纯粹而克制,带着君子之风,比容澈的炽热偏执更易令人接受,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道心,在人间烟火与七情六欲的淬炼下,愈发通透圆融。
失去玲珑心带来的力量空缺,正在被一种更深厚、更内敛的境界所缓慢填补。
月凝簪在她发间,流淌着温润静谧的光华。
幻水镜中映出的红尘万象,她正亲身经历。
而花界冰都之中,芷清正对着幻水镜嘟囔:“姐姐到底去哪闭关了嘛……也不告诉我……”
镜灵无声,唯有水波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