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零落。
若离赁下的临水小院,竹影婆娑,静谧得只闻风吹叶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被夜色滤得失真的更梆子响。
她并未燃灯,只凭月华与远超常人的目力,便足以视物如昼。
院中石桌上,放着一包她归途中顺手买的桂花定胜糕,甜香隐隐。
她并不需要睡眠,只是习惯于在夜深人静时,梳理一日所见所感。
谢知奕的执着,玄寂的顿悟,于她心湖不过微风吹皱,转瞬便复归平静。
她更在意的,是今日尝到的那几样新奇小食的滋味,人间百味,确实有其独特之处,值得细细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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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烛火通明。
谢知奕并未就寝,他负手立于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今夜与若离重逢的每一个细节。
她绝美的容颜,清冷的气质,与玄寂那玄奥的对话,以及最后那句疏离的“随你”和“不必”。
“随你……”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五味杂陈。
这代表着一种默许,一种不排斥,却也代表着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不在意。
仿佛他只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可以随意出现或消失的、无足轻重的点缀。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远比五年前她的不告而别更甚。
那时,他尚可安慰自己,或许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而今,她如此清晰地展现出她的不同凡响,甚至超然物外,让他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可偏偏,越是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那份深埋心底五年的倾慕与渴望,却如同被春雨浇灌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想起她品茶时微垂的眼睫,想起她谈及“庙堂之高非我所愿”时的淡然,想起她面对玄寂求教时那种信手拈来、直指大道的从容……这一切,都让他心折,也让他自惭形秽。
“殿下,夜已深,该安歇了。”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
谢知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知道了。”
他转身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上。
这些都是他的责任,是他无法推卸的重担。
或许,也只有沉浸于这些繁杂的政务之中,才能暂时忘却那份求而不得的怅惘。
他坐下,重新拿起朱笔,只是那笔尖,久久未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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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藏经阁。
玄寂并未回禅房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这里。
阁中灯火如豆,映照着满架经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他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前摊开着那卷他曾苦思多年的《楞严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经书上,而是望着虚空,琉璃般的眸子深处,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若离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一遍遍在他识海中回响。
这看似矛盾的话语,却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苦思五年而不得其门的心锁。
他执着于“法”,执着于“观者”,却忘了万法皆空,诸相非相。
连“法”本身都是虚幻,那执着于“观者”是谁,岂非更是落入了下乘?所谓修行,修的并非是某个具体的“法”,也非找到一个恒常不变的“观者”,而是明心见性,证得那超越一切名相、言语道断的本来面目。
五年的困惑,在此刻豁然贯通。他感觉自己的心境仿佛被涤荡过一般,变得更加空明、剔透,对佛法的理解也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然而,伴随着这巨大领悟而来的,是对那给予他点拨之人,更深的敬畏与…难以言喻的关注。
她究竟是谁?为何能拥有如此智慧与境界?她看似年轻,但那双眼眸中蕴含的沧桑与洞彻,却仿佛历经了万古轮回。
他想起五年前放生池边的初遇,想起枫林中的点拨,再到今日的醍醐灌顶。
每一次相见,她都如同一位无声的导师,指引着他前行。
这份指引,无关风月,却比任何情感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这或许已成了他修行路上最大的“执”,但他此刻却无法,甚至…不愿去强行斩断。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默诵心经。
只是这一次,那无暇的心镜之上,清晰地映照出的,不再是模糊的身影,而是那张墨发黑眸、清冷绝尘的容颜,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法则本源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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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微亮。
若离便已起身。
她推开院门,信步走入尚带着晨露湿气的街巷。
清晨的市集已然苏醒,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喧嚣。
卖菜的吆喝声,早点摊子上升腾的热气,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构成了鲜活的人间画卷。
她在一家生意极好的摊子前停下,要了一碗鲜肉小馄饨。
那馄饨皮薄如蝉翼,馅料鲜美,汤头是用鸡骨和猪骨熬制,清澈却滋味醇厚,撒上些许翠绿的葱花和虾皮,香气扑鼻。
她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姿态优雅,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不少早起的行人被她惊人的容貌所吸引,驻足侧目,但她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感受着舌尖传来的、属于凡尘的温暖与鲜活。
用罢早点,她又在市集上逛了逛,买了几样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糕点,用油纸包好,准备带回小院。
回到小院时,远远便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人。
并非谢知奕,而是玄寂。
他依旧穿着那身灰白僧衣,身姿挺拔如孤松,静静地立在晨光熹微中,仿佛已与周围的青墙黛瓦融为一体。晨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更添几分出尘之姿。
他的容颜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清俊,眉目如画,只是那琉璃般的眸中,少了几分昨日的震撼与迷茫,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澄澈与…坚定。
见若离归来,他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比昨日更加恭敬:“女施主,晨安。”
若离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法师有事?”
玄寂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声音清越空灵:“昨日得施主点拨,茅塞顿开,特来致谢。此外…贫僧心中尚有些许微末疑惑,关于《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不知施主可否再行开示?”
他并未纠缠于那些玄奥的终极追问,而是选择了一个相对具体的经句,态度诚恳,不带丝毫强迫,只是纯粹地求教。
若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还散发着热气的糕点,略一沉吟,并未邀请他入院,只是站在院门外,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无所住,即不执着于相。生其心,是生清净心、平等心、慈悲心。心本无住,因境而生;境过无痕,心复归寂。执着于‘无住’,亦是住相。”
她的解释依旧简洁,却直指核心,将“无住”与“生心”的辩证关系阐述得清晰透彻。
玄寂凝神静听,眼中光华流转,显然又有所得。
他再次深深一揖:“多谢施主!贫僧明白了。”他顿了顿,看着若离,语气真诚,“施主智慧如海,贫僧受益匪浅。日后若有机缘,还望施主不吝赐教。”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转身飘然离去,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寂寥而又坚定。
若离看着他远去,目光并无波澜。
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将糕点放在石桌上。
对于玄寂的求教,她并不反感,这种纯粹的对“道”的探寻,比凡俗的欲望纠缠更让她觉得清净。
至于他是否会因此更加“执着”于她,那并非她需要关心的事情。万法随缘,心不动,则风幡亦不动。
她拈起一块还温热的梅花糕,送入口中,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人间烟火,与方外求索,于她而言,皆是风景。
而这一切,都被远处巷口,一辆悄然停驻的马车内的人,尽收眼底。
谢知奕透过半掀的车帘,看着玄寂与若离在院门外的短暂交谈,看着玄寂那恭敬的姿态,看着若离虽清冷却并未拒绝指点的模样,握着折扇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一大清早处理完紧急政务,便迫不及待地寻了个由头出宫,带上了御膳房精心制作的几样点心,想来“偶遇”,却没料到,竟被玄寂抢了先。
看着玄寂那副得了点拨后心满意足离去的模样,谢知奕心中那股混合着嫉妒与无力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他与她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而玄寂,却仿佛能凭借那佛门的身份,与她进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精神层面的交流。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待到玄寂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示意侍卫驾车上前。
马车在小院门前停下,谢知奕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自己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从容,这才下了马车。
若离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品茶,吃着糕点,见他进来,也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并无讶异,仿佛早就知道他在外面。
“殿下今日倒是清闲。”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知奕微微一笑,将手中精美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动作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今日政务稍暇,想起姑娘或许喜好美食,便带了些宫中的点心过来,聊表心意。没想到…玄寂法师来得更早。”
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若离目光扫过那食盒,并未打开,只是淡淡道:“有劳殿下费心。方才与法师不过是偶遇,探讨几句佛理而已。”
她如此直接地解释,反而让谢知奕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被看穿。
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指着石桌上若离买回的糕点,笑道:“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些市井小吃?这梅花糕,徐记的是老字号,最是正宗。”
“尚可。”若离依旧是她那简洁的评价,却拿起一块,递向他,“殿下可要尝尝?”
谢知奕微微一怔,看着那递到面前的、被她纤长手指拈着的糕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分享东西。
他连忙伸手接过,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谨慎,仿佛接过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将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其实心思全然不在味道上,只觉那甜意仿佛一直渗到了心底。
“果然…美味。”他笑着说道,目光温柔地落在若离脸上。
若离却已移开目光,望向院中翠竹,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无心之举。
谢知奕并不在意,只要能这样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偶尔说上几句话,于他而言,便是莫大的幸福。
他开始与她聊起城中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美食小店,说起江南各地的风味特产,言辞风趣,见识广博,不再涉及朝政,也不再试探她的来历,只是单纯地分享着关于“食”的乐趣。
若离偶尔会应一声,或者在他提到某样特别的食物时,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趣。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竹叶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院内茶香袅袅,气氛竟是难得的平和。
谢知奕知道,他无法像玄寂那样与她探讨玄奥的佛理道法,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靠近她,哪怕只是在她品鉴人间百味时,做一个安静的陪伴者。
这对于他这位日理万机的太子而言,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极致奢靡,且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