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仙城的阴影巷,是连月光都吝啬施舍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灵植和某种绝望交织的酸腐气味,湿冷的墙壁渗出寒意,浸透骨髓。
若离蜷缩在一堆废弃的符箓残骸旁,雪色的长发沾满了泥污与暗红的血渍,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她紧闭着双眼,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覆眼的素白绫带此刻也显得黯淡,唯有发间那支月凝簪,依旧流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光华,护持着她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
“缠魂丝”的毒性如同附骨之疽,在她经脉神魂中肆虐,带来阵阵冰寒刺骨的剧痛,间或夹杂着至尊魔气被动激发后的灼热反噬。
两种极端的力量在她体内冲撞,几乎要将这具曾经承载无上伟力的身躯撕裂。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的痛苦中沉浮,她本能地蜷缩,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只触碰到更深的寒冷。
濒死的体验如此清晰,但她心底却奇异般地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仿佛这具躯壳的存亡,与那个失却了记忆的“我”并无深刻关联。
巷口,身着靛蓝色朴素道袍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身形修长,眉眼干净,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澄澈好奇。
他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灵灯,微弱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他略带担忧和探究神色的面庞。
若离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剧烈的痛苦让她连抬动指尖的力气都欠奉。
男子犹豫了一下,似乎对巷底的污秽和潜在危险有些顾忌,但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过来。
灵灯的光晕逐渐笼罩住若离蜷缩的身影。
当他看清那张即使污秽也难掩绝色、却被白绫覆住双眼的面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更深的困惑。
他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想去探她的鼻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若离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霸道、带着绝对毁灭气息的至尊魔气,猛地从若离体内爆发出来,虽只一瞬即逝,却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后发出的警告。
这股气息虽因若离重伤而微弱,但其本质的层次高得令人心悸。
年轻男子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连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手中的灵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这…这是……”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
他能感觉到,那绝非寻常魔修的气息,那是一种…凌驾于他认知之上的力量残余。
短暂的死寂后,阴影巷似乎比之前更加黑暗冰冷。
男子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平复。
他看着地上气息愈发微弱的若离,眼神剧烈变幻。
惊惧、好奇、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清澈的眼底交织。
最终,他一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再次上前,这次动作快了许多,也谨慎了许多。
他迅速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干净的青色斗篷,小心翼翼地将若离从头到脚裹住,避开了直接的身体接触。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轻得如同羽毛的若离打横抱起。
入手的分量让他微微一怔,没想到如此轻。
隔着斗篷,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
“得罪了。”他低语一声,不再犹豫,抱着若离,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阴影巷的深处,只留下那盏被打落的灵灯,在原地孤零零地燃烧,最终被巷道的黑暗彻底吞噬。
年轻男子带若离七拐八绕,穿过数条隐蔽的巷道,最终进入一间位于城市边缘、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低矮石屋。
石屋外布置着简单的隐匿阵法,内部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燃着淡淡的宁神香,与城中心的繁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他将若离轻轻放置在屋内唯一的床铺上,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轻柔。
他再次检查了若离的状况,眉头紧锁。
“道基受损,神魂衰弱…还有这种诡异的毒素…”他低声分析,语气凝重,“寻常丹药恐怕无用。”
他沉吟片刻,从贴身的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萦绕着浓郁生机的碧色丹药。
丹药表面有着天然的木纹,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只能试试这‘乙木回天丹’了,希望能稳住你的伤势。”他自语着,小心地托起若离的头,将丹药送入她苍白的唇边,又用灵泉水助其服下。
丹药入体,精纯温和的乙木灵气化开,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开始缓慢修复若离受损严重的经脉,暂时压制住了“缠魂丝”带来的部分蚀骨之痛。
若离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男子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他搬来一个蒲团,坐在床边,静静守候。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若离覆眼的绫带上,那素白的颜色与她雪色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衬得她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更加精致,却也更加脆弱,如同琉璃易碎。
“你究竟是谁?”他低声问道,像是在问若离,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何身中如此奇毒,重伤濒死,体内却还潜藏着那样可怕的力量?那白绫…是看不见了吗?”
无人回答。
只有宁神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若离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石屋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若离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刻,她感受到的是一片朦胧的昏暗,以及身体里那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急速滑向深渊的生机。
她微微偏头,“望”向床边那个模糊的、散发着温和生命气息的身影。
喉咙干涩,她尝试发声,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水。”
年轻男子立刻惊醒,连忙端过一旁的灵泉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
若离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渴。
她重新躺下,意识彻底清醒,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感也清晰地回归。
她静静地“看”着上方模糊的屋顶轮廓,仿佛在适应这劫后余生的处境,又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种过分的平静和淡漠,让年轻男子有些无措。
他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
“那个…姑娘,你感觉好些了吗?我叫叶知秋,是一个游方丹修。我在阴影巷发现你…伤得很重。”
若离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对于“叶知秋”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基于本能,判断出眼前之人暂时没有恶意,并且救了自己。
“多谢。”她补充道,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多少真诚的感激,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回应。
叶知秋似乎并不介意,反而因为她的回应而松了口气。“举手之劳。姑娘,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你中的毒…非常罕见霸道。”
“…不记得。”若离回答得干脆,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只知中了毒,需要解药。”
叶知秋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心中疑窦更深。
失忆?身中奇毒?体内潜藏恐怖力量?这一切都指向眼前女子非同寻常的身份和经历。
“那种毒,我从未见过,甚至古籍中也鲜有记载。”叶知秋语气严肃,“其性阴寒蚀魂,却又隐含一丝诡异的生机,仿佛…并非为了立刻夺命,而是为了控制。恕我直言,此毒…恐怕极难解除。”
若离再次沉默。
绯夜…这个名字在空白的记忆中激起一丝微澜,带着冰冷的恨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触,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对她而言,此刻更重要的是活下去,找到解药。
“可知何处,或有解法?”她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叶知秋挠了挠头,露出几分苦恼:“这种层次的奇毒,流云仙城的万宝楼恐怕无能为力。或许…只有那些隐世的古老宗门,或者传承久远的丹道圣地,才可能有一线希望。又或者…”他犹豫了一下,“需要找到下毒之人本身。”
找到绯夜?
若离潜意识里排斥这个选项。
那个妖娆而危险的魔域贵族,带给她的感受远比这毒素本身更复杂。
“此外…”叶知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姑娘,你昏迷时,体内曾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自行护主。那股力量,似乎与你本身的伤势和毒素并非同源,而且…属性极为特殊。”
他没有直接点明“至尊魔气”,但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若离微微蹙眉。
她对此毫无印象。
降灾和月凝簪在她昏迷时确实会自发护主,但叶知秋描述的感觉,似乎有所不同。
是缠魂丝蕴含的魔气?还是…别的什么?空白的记忆给不出答案。
“不知。”她简单地回答,不愿多谈。
叶知秋识趣地没有再问。
他看着若离,女子身上那种破碎的脆弱感与骨子里透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孤高形成了奇异的矛盾,深深吸引着他这个常年游历、见惯风土的丹修。
一种混合着怜悯、好奇,以及一丝朦胧好感的情愫,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姑娘若无去处,可暂时在此修养。”叶知秋语气真诚,“我虽修为不高,但于丹道一途略有涉猎,或可帮你稳住伤势,慢慢寻找解毒之法。此地是我的一处临时居所,还算安全。”
若离“看”了他一眼,虽然视线模糊,但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善意,以及那背后隐藏的、属于年轻男子初遇惊艳对象时特有的悸动。
她对此并无感触。
但目前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可。”她淡淡应允,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与外界的交流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些许力气。“有劳。”
叶知秋看着她迅速回归沉寂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救回了一个谜团,一个美丽而危险,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
前路未知,毒素缠身,记忆成空,还有那惊鸿一瞥的恐怖力量……他知道,留下她可能意味着麻烦,但此刻,他无法说服自己将她弃之不顾。
窗外,流云仙城的喧嚣被隔绝在阵法之外。
石屋内,只有香烬飘落的微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