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宫。
初闻曹魏邺城之变时,吴主孙休与满朝文武皆以为又一场司空见惯的内乱罢了。
探马最初送来的情报清晰显示:曹魏小皇帝曹髦派其麾下大将成济,率区区三千兵马突袭邺城,意图解救被司马家软禁的宗室。
然而计划败露,司马孚老谋深算,早已设下圈套,集结关东数万精锐,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
“三千对数万,困守孤城,粮道断绝,外无援兵…这成济,勇则勇矣,然过于恃勇轻进,死期至矣。”丞相濮阳兴在朝会上如此断言,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曹魏内耗,正是东吴乐见之事。
大将军丁奉抚掌笑道:“司马家恨成济入骨,此番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待成济授首,曹髦断一臂膀,司马家亦必损伤元气,我军北伐良机至矣!”
就连素来持重的镇军将军陆抗,在仔细分析情报后,也认为成济生机渺茫:“邺城虽坚,然兵力悬殊过巨。司马孚只需围而不攻,待其粮尽,城必不攻自破。成济…可惜了。”
言语间,竟对这位异军突起的敌将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吴主孙休深以为然,当即下令荆州、扬州前线各部厉兵秣马,筹措粮草,只待邺城陷落、成济败亡的消息传来,便要大举北伐,趁乱扩大合肥、襄阳之战果,甚至图谋淮南。
整个东吴朝廷,都沉浸在一种即将收割胜利果实的乐观氛围中。
他们仿佛已看到曹魏在内乱中进一步流血衰弱,看到江东版图再次向北拓展。
然而,不过月余,来自北方的第二波紧急战报,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震撼了整个建业城,也彻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报——!邺城急报!曹魏巨变!”传令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大殿,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扭曲。
当那份详细记录了邺城之战最终结局的帛书被当众宣读时,吴宫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曹髦…曹髦亲征?”
“主力从背后突袭司马孚?”
“司马孚被杀?司马家被灭?”
“数万司马军…一战尽殁?”
“成济…成济不仅未死,还坚守到曹髦的到来?”
一个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重锤般砸在东吴君臣的心头。
他们原以为的困兽之斗,竟是一场精心策划、规模宏大的战略欺骗与致命反击!
丁奉猛地站起身,虎目圆睁,指着那帛书,声音都有些变调:“这…这怎么可能?那曹髦小儿,竟有如此胆略和心机?以成济和三千将士为饵,吸引司马家整个关东主力?”
陆抗接过帛书,手指微微颤抖地仔细阅读每一个细节,越看脸色越是凝重,最终长叹一声,将帛书轻轻放下,仿佛那帛书有千钧之重。
他看向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的孙休和满朝文武,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剖析道。
“陛下,诸位同僚…我们都低估了曹髦,也低估了成济。”陆抗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恍然,也有一丝敬佩。
“此非简单的军事冒险,而是一场环环相扣的死局。曹髦利用了司马家对成济的刻骨仇恨,故意散布‘计划泄露’的假情报,诱使司马孚集结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围攻邺城,意图一举铲除成济这个心腹大患。”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邺城:“而就在司马孚认为胜券在握,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碾碎邺城这块硬骨头时,曹髦亲率的主力,如同幽灵般从其背后最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现,与城内死守的成济里应外合…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司马家这头盘踞北方多年的巨兽,竟就此一朝倾覆!”
大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经过陆抗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所有人才真正明白这场战役背后的恐怖算计。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敢以皇帝最倚重的大将和数千忠勇为诱饵?
这需要何等的坚忍,能让那数千将士在绝境中保持信念,死战不退?
这又需要何等精准的时机把握,才能完成这内外夹击的致命一击?
原本以为的曹魏巨大内耗,转眼间变成了曹髦以雷霆手段彻底清除内部最大反对势力,完成权力整合的过程!
短暂的死寂之后,朝堂上炸开了锅。
“三千守军,面对数万大军的疯狂围攻,竟能坚守到援军到来…这成济,莫非真有鬼神之助?”
“经此一役,曹髦威望如日中天,大权独揽,再无人能制…”
“司马氏…就这么完了?数十载经营,付诸东流…”
恐慌、难以置信、以及对北方这个重新凝聚起来的巨人的深深忌惮,开始在江东君臣心中蔓延。
孙休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阴晴不定。
他猛地看向丁奉和陆抗,语气急促地问道:“二位将军!曹魏经此大战,虽胜亦必疲敝,我军是否可趁其尚未喘息,立刻北伐,直捣中原?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陛下不可!”陆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快步走到殿中,神色严峻至极。
“此一时彼一时!若司马家与曹髦仍在缠斗,我军自可伺机而动。然如今,司马氏已灭,曹魏内乱已平!曹髦借此战立下不世之威,手握整合后的魏军,士气正盛,锐不可当!”
他指着地图上的襄阳和合肥:“我军新得此二城,防御尚未稳固,水军优势在深入中原陆战中难以发挥。此时若仓促北伐,面对的是一个刚刚经历血火淬炼、凝聚力空前强大的魏国,我军胜算渺茫!一旦失利,非但难以扩大战果,恐连襄阳、合肥亦将不保!”
丁奉虽然好战,但亦知兵凶战危,此刻也冷静下来,沉声道:“陆将军所言极是。陛下,那成济能以三千疲卒顶住数万大军围攻,其守城之能堪称恐怖。如今他腾出手来,必思报复。当务之急,绝非北伐,乃是立即加强襄阳、合肥及沿江各要点的防务,深沟高垒,囤积粮草,整顿军备,以防魏军挟大胜之威,南下复仇!”
孙休看着两位最具威望的将领都持反对意见,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发热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颓然坐回御座,喃喃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曹魏整合力量,坐视其成吗?”
陆抗拱手,语重心长:“陛下,非是坐视,而是暂避锋芒,以待天时。曹魏内乱初平,百废待兴,曹髦首要之务是稳定内部,清洗司马余孽,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南征。此正是我东吴巩固新得之地,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之良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请陛下明鉴!”
孙休沉默良久,殿内群臣也屏息静气。最终,吴主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准卿所奏。传朕旨意,各军转入守势,全力加固城防,没有朕的诏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北进…”
他望向北方,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从今日起,这天下…怕是又要不同了。”
退朝后,陆抗与丁奉并肩走出宫殿,两人心情皆沉重无比。
丁奉望着长江方向,低声道:“幼节(陆抗表字),经此一战,北地格局彻底颠覆。我等先前…都看走了眼啊。”
陆抗默默点头,阳光照在他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上,他轻声道:“曹髦、成济…此二人君臣相得,胆略非凡。一个敢行险设局,一个敢舍身入彀…大吴未来之劲敌,恐非司马,而在洛阳了。”
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一个比司马氏时代更加强大、也更加难以对付的曹魏,正在北方崛起。
江东的未来,也因此布满了浓重的阴云。
邺城之战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东激起了千层浪。
这场惊天逆转所带来的震撼与深远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