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薇那篇《砥柱中流》的社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虽引发了短暂的剧烈反应,但终究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肆无忌惮的舆论火焰。《大晟头条》顶住压力,持续跟进报道,一方面派员深入江南,调查暴动真相,揭露当地豪绅与漕运把头勾结、煽动民众、嫁祸新政的阴谋;另一方面,则开始有选择地释放一些西北军制改革后,边关将士士气、装备、生活得到切实改善的正面消息,与马岱那苍白的弹劾形成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凌薇薇在朝堂之上的反击也悄然展开。她并未直接处理郭谦等人堆砌如山的弹劾奏章,而是出其不意地在一次常朝上,将苏清月密报中关于“塞上驼铃”商号与军饷亏空的线索,以“朕偶得风闻,关乎边关将士福祉,不可不察”为由,交由刑部与都察院“初步核验”。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精准地投下了一颗石子,在看似铁板一块的反对派阵营中,激起了隐秘的涟漪。
这一手敲山震虎,效果立竿见影。郭谦等人虽表面依旧强硬,但联袂跪谏的声势明显减弱,部分立场不坚的官员开始称病不朝,试图与即将可能到来的风暴切割。京城中关于“郭相与边将、商号有染”的私下议论悄然流传,虽无实据,却足以让许多人心中打起鼓来。
压力,被部分转移和化解。凌薇薇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她利用这段时间,更加专注地推进她心目中的“盛世蓝图”。她在御书房召见了格物院掌院、户部清吏司主事以及几位在凤阁表现突出的新晋女官,其中包括在西北历练后回京的韩月华。
没有旁人在场,凌薇薇摊开了一幅她亲手绘制的、标注着各种符号与设想的巨大地图。“朕欲在三年内,于天下各州府,设立‘官督商办’的格物分院,推广新式农具织机,并兴办‘蒙学堂’,无论男女,八岁以下皆可入学,启蒙识字,学习算数、农工常识。”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眼神炽热,“五年内,朕要看到漕运全面采用新式漕船,官道驿站体系重建完毕,确保政令、军报、商旅畅通无阻。十年……朕要让大晟的孩童,不知饥饿为何物;让大晟的疆域,再无烽烟之扰!”
这宏大的构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已远超一般的治国方略,而是试图从根本上重塑这个帝国的面貌。
苏清月不在,但她的影响无处不在。凌薇薇提出的许多具体措施,如蒙学堂的课程设置、格物分院与地方官府的权责划分,甚至那“官督商办”的模式,都明显带有苏清月式的缜密思维与务实风格。她们的思想,在长期的并肩作战中,早已水乳交融,共同勾勒出这幅前所未有的盛世画卷。
然而,蓝图越是辉煌,越衬得现实局势的凶险。西北方面,马岱在得知京城风向微妙变化后,愈发焦躁,对苏清月的软禁升级,几乎断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驿馆如同牢笼。苏清月处境岌岌可危,全靠玄甲卫拼死护卫和军中部分暗藏的支持者暗中传递消息,才勉强维持着局面。她最新的密信只有短短四字:“时机将至。” 暗示马岱可能快要按捺不住,行险一搏。
江南方面,暴动虽被暂时压制,但根源未除,三大织造与豪商联盟转入更隐蔽的对抗,漕运时断时续,南方税赋粮草北运大受影响,已然开始动摇国本。
而京城,郭谦一派在短暂沉寂后,反击来得更加猛烈。
他们不再纠缠于具体指控,而是发动所有能量,联合宗室、部分翰林清流以及地方督抚中对新政不满者,发动了一场规模空前的“道德”攻势。每日涌入宫中的奏章,不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引经据典,痛心疾首地论述“祖宗之法不可变”、“女子干政乃亡国之兆”、“与民争利必失民心”,将凌薇薇的所有改革举措都上升到悖逆人伦、动摇国本的高度。
这些奏章堆满了御案,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带着无形的千钧重压,试图从精神上摧垮凌薇薇的意志。
凌薇薇逐一批阅这些奏章,朱笔或驳斥,或留中,手腕因长时间书写而酸痛,心志却愈发明晰坚定。她知道,这不是道理之争,而是权力之争,是旧时代幽灵对新生力量的疯狂反扑。
深夜,万籁俱寂。凌薇薇终于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她放下笔,揉着发胀的眉心,缓步走到窗边。夜空无月,浓云低垂,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苏清月的身影,想起她在格物院枫林中那句“以苏清月的身份”的承诺,想起她密信中“盼归”二字背后深藏的疲惫与坚定。
她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男女情爱,也超越了君臣知遇。它是在一次次并肩破局、共渡危难中熔炼出的绝对信任;是在共同描绘和追逐那幅盛世蓝图过程中,灵魂的共鸣与契合;是明知前路遍布荆棘、深渊在侧,也敢将后背完全交予对方的托付。
这感情,是铠甲,亦是软肋。是她们面对一切风暴的力量源泉,却也成为了敌人攻击的标靶。
凌薇薇紧紧握住玉佩,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远在玉门关那个人的力量。她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低声自语,声音清晰而冷静,穿透了沉重的夜幕:
“你们的奏章,堆积如山,无非是想用这文字的重量压垮朕,用这所谓的‘大义’逼朕低头,逼朕……放弃她。”
“可惜,你们不懂。”
“朕与苏清月,早已不是简单的君臣,更非你们臆测的私情。我们是同道,是共犯,是注定要一起劈开这沉沉黑夜,为这天下蹚出一条新路的……唯一彼此。”
“这盛世蓝图,是朕的心血,亦是她的魂魄所系。你们想毁了它,除非从朕的尸身上踏过去。”
“至于那些奏章……”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庞大的奏章堆积之物,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桀骜的弧度。
“就算再来九十九道,九百九十九道……朕,也会一道一道,亲自批给你们看!”
话音落下,天际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惊雷,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她坚毅无比的脸庞,也照亮了御案上那如小山般、预示着无数腥风血雨的——奏章之山。
狂风骤起,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之上。
雨,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