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山林的暮色与凉意彻底隔绝在外，只留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亮着，在相对昏暗的室内投下一圈温暖而私密的光晕，恰好将坐在床沿的徐梓瑜和对面椅子上的小夏笼罩其中。徐梓瑜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身下床单的细微纹路，仿佛在借此积攒揭开沉重过往的勇气——那段属于“上辈子”的记忆，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磐石，一直死死压在他的心底最深处，重生以来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半字，此刻若要开口，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要带着陈旧的血痂和彻骨的寒意。
“我的上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他终于艰难地开启了话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名字也叫徐梓瑜，和现在一样。那时的职业是写网络小说，偶尔也拍点自媒体视频上传，勉强算是个小Up主，收入不算富裕，但独自一人糊口度日，倒也还算过得去。”
小夏安静地坐在对面，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神专注而带着鼓励，没有出声打断他的叙述。
“死的那年，我三十二岁。”徐梓瑜的指尖猛地攥紧了床单，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被捏出深深的、凌乱的褶皱，他的声音里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窒息的痛苦，“是从十六楼跳下去的。我特意选了一扇正对着楼下幼儿园游戏室的窗户——那时候，每天都能听到孩子们在里面笑闹奔跑的声音，充满生机。我当时就想，就算我自己活不下去了，至少……死的时候，眼睛最后看到的，得是点带着‘活气’的东西。”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着的、沉闷的哽咽声，仿佛有什么巨大而苦涩的东西堵在那里，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之所以会走到那一步，是因为我的前妻——她背叛了我，和一个在我们当地法庭有权有势的法警搞在了一起。他们联手伪造证据，做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假材料，最终让我输掉了那场离婚官司，判决结果对我不利到了极点。我几乎是净身出户，所有的积蓄、我们一起买的房子，甚至是我父母留下的几件有点念想的老物件，全都被他们联手夺走了。”
“我不是没挣扎过。我找过律师，但没人敢接我的案子，对方势力太大；我也试图找他们理论，却被那个法警指着鼻子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到最后，我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唯一的妹妹也早就和我断了联系……真正是走投无路了。当我站在十六楼那个窗边的时候，看着楼下幼儿园里那些无忧无虑、跑跳嬉闹的孩子，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这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安分守己，为什么最终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而是我那个‘男性的身份’，在这个世道上，太没用，太沉重了。”徐梓瑜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眼底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一种混合了刻骨恨意与无边绝望的情绪，“作为一个男人，社会要求你必须赚钱养家，必须去争权夺利，必须扛住所有的压力和风雨。一旦你没能耐，没本事，你连自己最基本的东西都守不住，甚至连死了，都没人会为你多说一句话，多流一滴泪。那份不公平的判决书下来的时候，我看着白纸黑字上印着的‘徐梓瑜（男）’这几个字，只觉得无比的恶心和讽刺——这个男性身份，没有给我带来过半点实质的好处，它带给我的，只有一辈子的疲于奔命和最后那纵身一跃的彻底绝望。”
小夏轻轻地蹙着眉，默默地从旁边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递了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极柔：“所以你这辈子……选择这样做，是为了彻底躲开上辈子那些痛苦吗？”
“不完全是躲开，更是因为害怕重蹈别人的覆辙。”徐梓瑜接过了纸巾，却没有用来擦眼泪，只是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能给他一点支撑的力量，“我上辈子跳楼之前，最后刷到的一条娱乐圈新闻，是讲一个靠拍偶像剧火起来的少女明星——她背后的家庭把她完全当成了‘摇钱树’，逼着她必须一直红下去，连最基本的私人生活和情感选择都要严密操控。”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亲历者般的沉重与窒息感：“那个女孩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体验做母亲的感觉，但她的家人坚决反对，说‘怀孕会影响身材，会掉粉，会接不到好的资源’，不仅不许她自然生育，甚至背着她偷偷安排了非法的代孕。结果后来事情败露，代孕在我国是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她瞬间被全网口诛笔伐，代言全部解约，作品遭到抵制下架，连公开露面都成了奢望，原本一片大好的星途彻底毁于一旦——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但她整个的经济命脉和事业都被家人牢牢攥在手里，根本无处可逃。”
徐梓瑜说到这里，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我当时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那一刻我就想，如果我侥幸能有下辈子，我绝不能再像她一样，被原生家庭当成一个纯粹的‘工具’来操控着活下去。她是被‘必须持续走红’的巨大压力逼得走上了违法的绝路，而我，如果我被爸妈用‘你是儿子’这个身份捆绑住，逼我回去按照他们的意愿结婚、赚钱、传宗接代，那和我上辈子被前妻和那个法警联手算计、逼到绝境，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最终还不是一样要被活活逼死？”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女性身份呢？”小夏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关键问题，“彻底放弃掉男性的社会身份，比如就不用再被催着传宗接代，不用承担那些所谓的‘男人的责任’，不好吗？”
“好？”徐梓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带着浓浓苦涩的自嘲笑容，“你真的觉得，在这个社会上，一个像我上辈子那样没背景、没权势的普通男人，能活得很好吗？这个社会表面上一直在说男女平等，但骨子里，很多地方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男尊女卑的潜规则——但这份所谓的‘尊’，是留给那些生来就拥有权力和财富的男人的。而对于像我这样处在底层的男性来说，社会地位越低，活得就越累：你必须去和无数人抢夺有限的工作机会，必须绞尽脑汁去争夺资源，稍微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人踩在脚下，连喘口气、歇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而那些所谓地位高的男人呢？他们或许看起来风光，但同样活得更惨，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你的钱、你的权，今天你可能还风光无限，明天就可能被虎视眈眈的对手算计得一无所有，甚至比我上辈子输得更惨。”
他抬手，指尖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声音一度拔高，随即又很快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无奈和疲惫：“可是女人不一样。在这个圈子里，我观察了很久。哪怕你出身卑微，暂时没有什么权力和地位，只要你找对了可以依附的靠山，愿意在一定程度上顺从行业的规则和潜规则，至少……是能够获得一段相对安稳的时光，能够活下去的。你看剧组里那些女群演，只要她们肯听话，服从安排，总能有戏拍，有口饭吃；那些女明星，哪怕演技并不出众，只要背后有人愿意捧她，给她资源，她就能一直维持热度，活得光鲜亮丽。一个女人，越是追求独立自主，她需要独自面对的风险和压力就越大；可如果她愿意在一定时期内放低姿态，做一个‘听话的、懂得示弱的玩物’，反而能在短时间内活得相对轻松一些，获得宝贵的喘息和发展的机会。”
“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宣扬什么正确的价值观，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该这样。”徐梓瑜深吸一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后的疲惫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但对我个人而言，对我所面临的处境来说，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也是最好的一条路——我从小就被爸妈当作女孩来养育，穿裙子、扎辫子，那些普通男孩子该玩的、该学的，我一件都没接触过，一样都不会。现在突然要我彻底转换回去，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承担那些我从未学过、也极度厌恶的责任，去和人在社会上厮杀争斗，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吗？我不要回到那个让我窒息、让我痛苦的男性社会规则里去。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女人，哪怕这份女性身份需要依靠伪装、需要付出顺从的代价，但至少……我能活下去，我能抓住像《古剑奇谭》这样的工作机会，我不用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不用再死得那么窝囊，那么无声无息。”
“就算以后要结婚，”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也是由我，来嫁出去，而不是去娶别人进来。”
小夏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最后，她才轻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吐出两个字：“无语。”
徐梓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以为她无法理解自己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和选择，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进一步解释。却听到小夏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超乎她年龄的透彻：“我不是说你说得不对，也不是不理解你的痛苦。我是觉得……你把事情想得太绕了，太复杂了。”
她站起身，走到徐梓瑜的面前，蹲下身来，仰起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我老家也是个小地方，我爸妈的思想也很封建保守，他们整天把‘男孩必须顶天立地’、‘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这些话挂在嘴边。但我家邻居有个哥哥，他从会走路开始，就只喜欢穿他姐姐的裙子，玩娃娃，总是被周围的小孩嘲笑是‘娘娘腔’，可他心里就是认定自己应该是个女孩。后来他长大了，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攒钱去做了性别重置手术，现在的她，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也自在多了。”
“我想说的是，”小夏的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有柔光在流动，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肯定，“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从三岁起就开始穿女孩的裙子，被家里人当作女孩来细心呵护、养育，那个时候，你的性别认知其实就已经被潜移默化地奠定了——这种东西，不是后天说想改就能轻易改变的。哪怕你后来上了初中，家里或者环境强迫你去做回‘男孩’，你的内心深处，你最真实的心理认同，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去找心理医生咨询、甚至像有些愚昧的家庭那样搞些封建迷信的驱魔仪式，都是没用的，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是你与生俱来的、最真实的自我。”
她伸出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徐梓瑜微微颤抖的手背：“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分析男人活得有多累，说女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如何依附生存，这些或许都是你看到的、经历的现实。但最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你心里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个女孩子——那你就是女孩子。根本不需要去管别人会怎么说，也不用给自己找那么多现实的、残酷的理由来佐证。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够了。”
徐梓瑜彻底愣住了，眼眶骤然一阵剧烈的发热，仿佛有什么坚固的壁垒在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重生以来，他听过太多的话，有导演对他演技的肯定和鼓励，有张姐在化妆技术上毫无保留的提点，有林薇薇在拍戏时培养出的默契，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小夏一样，用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锋利的一句话，就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藏在所有伪装和算计之下、那个最真实、最柔软也最不敢直视的核心——他之所以选择女性身份，之所以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根源并非全然出于对男性社会的恐惧和算计，而是因为从他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最深处，就始终住着一个渴望被认同的“女孩”。那些关于现实利弊的权衡和考量，不过是他为这份不敢轻易示人的“本心”，精心寻找的、看似合理的借口和铠甲。
还没等他从这巨大的心灵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小夏突然凑上前，在他的脸颊上极其快速地、轻轻地吻了一下——那触感非常轻，柔软得像一片温暖的羽毛悄然落在皮肤上，一触即分，带着少女特有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和安慰。
“今天你说的所有话，我会牢牢地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小夏站起身，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小包，脸上露出一个轻浅却令人安心的笑容，“你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剧组还有彩排呢，你得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说完，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又轻轻地带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徐梓瑜一个人，以及那盏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床头灯。
在那片温暖而私密的光线笼罩下，徐梓瑜依旧独自坐在床沿，脸颊上被小夏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软的温度。小夏那几句简单却直击灵魂的话，就像一把被捂得温热的、无比精准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他心里那扇已经锈迹斑斑、封锁了太久太久的门。刹那间，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委屈、日夜相伴的恐惧、对前路的迷茫，以及此刻猛然被理解、被接纳的巨大狂喜和慰藉，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奔流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哇——”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用手捂住脸，像个在外面受尽了天大委屈、终于回到安全港湾的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积压已久的委屈，也充满了卸下重担后的解脱，他将重生以来所有的精心伪装、所有强撑出来的坚强和沉稳，全都在这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中，彻底地哭碎了，哭散了。窗外的山林传来一阵阵沙沙的风声，仿佛是在温柔地陪伴着他一同落泪，又像是在为他终于勇敢地触摸到那个真实的“自我”，而发出轻轻的、欣慰的叹息。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浸湿了掌心，直到喉咙变得干哑发痛，才慢慢地停了下来。当他抬手用袖子擦拭满脸的泪痕时，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旁边梳妆台的镜子——镜中的自己，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因为之前的动作有些凌乱，但那双哭过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被泪水彻底洗涤过，映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亮而坚定的光。
小夏说得对，她心里认定自己是女性，那她就是女性。
这句话，比系统给予的任何奖励都更让他感到踏实，比拿到任何顶级资源都更让他觉得珍贵和充满力量。
徐梓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吸入肺腑，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她知道，明天依然要面对紧张的彩排，可能要应对随时会找上门来的父母，但在此刻，她心里那块压了整整两辈子、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巨石，终于，彻彻底底地、安稳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