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炎顿时面如死灰,浑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连跪姿都无法维持,双膝一软,“咚”地一声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苍白的辩解或求饶,却发现喉咙里如同被砂石堵塞,只能发出几声破碎而绝望的“嗬...嗬...”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玉简中记录的,都是他亲自经手或默许的勾当,任何抵赖在如此详实的证据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好!好一个国之柱石!好一个朕的股肱之臣!好一个贪得无厌、无法无天的国之巨蠹!”
皇帝怒极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被深深背叛后的痛心与暴怒,“来人!”
殿外值守的、身披重甲、气息彪悍的禁卫军士应声而入,铿锵的甲叶撞击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摘去刘京炎顶戴花翎,剥去其官服!打入天牢最深之处的黑水狱,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其家产,着令金吾卫即刻出动,全部查封,一一登记造册,充入国库!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给朕彻查到底,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其官职高低,背景如何,一律依法严办,绝不姑息!朕倒要看看,这云国的国库,到底被这群蛀虫掏空了多少!”
命令一道道下达,如同最终的审判。数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士毫不客气地上前,一把扯掉刘京炎头上象征品级的官帽,粗暴地剥去他那身绣着云纹仙鹤的尚书官袍,将他如同拖拽死狗一般,从冰冷的地面上架起。
刘京炎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双目空洞无神,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发出嗬嗬之声,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与神采,被迅速拖离了这片他曾经权倾一时、如今却让他身败名裂的宫殿。
处理完刘京炎,殿内凝重的气氛并未立刻消散。皇帝那蕴含着余怒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依旧跪伏于地、一动不动的彭羽身上,神色变得复杂难明。
有对其敢于揭发的欣赏,有对其曾收受贿赂的不满,也有对其此番兵行险着、近乎自污的行为的审慎衡量。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对彭羽的最终发落。
沉默了片刻,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皇帝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比之前少了几分随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决断:“彭羽。”
“臣在。”彭羽以头触地,声音沉稳。
“你收受刘京炎巨额贿赂,此乃重罪,触犯国法,本应严惩,以儆效尤。”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但,念在你最终能迷途知返,不顾自身安危与前程,勇于揭发巨贪,其行虽有瑕,其心可悯,其功亦不可没。功过相抵,朕便不再追究你此次受贿之罪。”
彭羽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微微一松。这步险棋,终究是走通了。
“然,”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此事亦当为你敲响警钟。望你经此一事,深刻反省,涤荡心尘,日后恪尽职守,时刻以国事为重,廉洁奉公,莫要再辜负朕之期望,亦莫要再行此糊涂之事。你可明白?”
“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宽宏,臣感激涕零!陛下教诲,字字珠玑,臣定当铭刻于心,永世不忘,日后必当时时自省,克己奉公,以报陛下隆恩!”
彭羽连忙叩首,言辞恳切。他清楚,虽然背上了这个“曾受贿”的不太光彩的记录,但借此一举扳倒了刘京炎这个朝中肱骨之臣,为日后行棋打下一个强有力的基础,眼下更是在皇帝面前塑造了一个“虽有瑕疵但本质不坏、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可控且能用”的复杂形象。
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比一个完美无缺、毫无把柄的臣子,更让上位者觉得真实与放心。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终于从彭羽身上移开,扫过在场噤若寒蝉、心思各异的众臣,沉吟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因为献上关键证据而被特许参与此次小宴,此刻正因激动、后怕与难以置信而浑身微微颤抖的户部侍郎张有为身上。
“至于户部尚书一职...”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关系国计民生,不可一日无人主持。侍郎张有为。”
张有为闻声,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彭羽身旁不远处,以头抢地,声音因极度的激动、感恩与一种夙愿得偿的狂喜而哽咽难言,断断续续:
“臣...臣张有为...在!”
“朕命你,暂代户部尚书之职,主持户部一应日常事务,稳定部务,理清账目。”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赋予重任的威严,“并,全力协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理清刘京炎一案所有细节,追查所有涉案人员与赃款赃物,不得有误,不得徇私!”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如同天降甘霖,砸得张有为头晕目眩。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再次重重叩首,额头与金砖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张有为,领旨...谢恩!必当...必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整顿部务,清查积弊,理清此案,以报陛下...天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场始于轻松小宴,却骤然风起云涌、牵扯出国之巨贪的朝堂风暴,就在这觥筹交错之后的雷霆手段中。
刘京炎轰然倒台所带来的朝堂震动余波未平,尘埃尚未完全落定,张有为内心深处对彭羽的感激,已然如同汹涌的潮水,难以遏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彭羽甘愿冒着身败名裂、触怒龙颜的巨大风险,在御前精准地策划并执行了那一场“幡然悔悟、当场揭发”的惊险戏码,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将他冒死搜集的铁证呈现于陛下面前,仅凭他张有为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撼动刘京炎那棵盘踞户部多年、根系深植朝野的参天大树,更遑论如今能取而代之,暂掌这天下钱粮之权柄,实现多年夙愿。
这份恩情,已非简单的提携或相助可以形容,几近于再造之恩。
在一处远比上次会面更为隐秘、守卫更为森严的私宅密室之中,仅有彭羽与张有为二人相对而坐。室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兽纹青铜灯,光线晦暗,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扭曲,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
张有为难以抑制内心的激荡,他率先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形乱的衣袍,对着彭羽,竟是深深一揖到地,动作缓慢而沉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郑重。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翻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彭大人!此次...此次若非大人运筹帷幄,洞悉先机,更不惜以身犯险,于御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下官...下官只怕终此一生,都只能在那刘京炎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永无见天日之时,更遑论亲眼目睹此等国贼伏法授首!大人于我,恩同再造,形同赐予下官新生!此恩此德,如山似海,下官...没齿难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激与一种找到归宿般的坚定:“下官虽不才,亦知恩义二字重若千钧。从今往后,大人但有所命,下官定义不容辞,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绝无二心!”
彭羽静默地听完张有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誓言,脸上并无太多得色,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他缓缓起身,伸出双手,稳稳地将躬身的张有为扶起,动作从容而有力。
“张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
彭羽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铲除刘京炎这等国之巨蠹,肃清户部积弊,本就是我辈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分内应为之事。彭某所为,不过是恪尽职守,顺应本心,何谈对张大人你有何恩德?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虽未加重,却自然而然地带入了一丝凝重:“只是,张大人需知,经此一役,你虽得陛下信重,暂掌户部印信,看似风光,实则已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刘京炎经营多年,其党羽余孽绝不可能被一朝肃清,必然还有隐藏颇深之辈,或明或暗,伺机反扑。朝中其他派系,眼见户部这块肥肉空出,又岂会坐视不动?眼下看似风波暂息,实则暗流愈发汹涌,潜藏杀机。张大人日后在部中,在朝堂,还需更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方是持身之道。”
张有为闻言,神色一凛,刚刚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他郑重颔首,沉声应道:“大人教诲,句句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下官定当谨记于心,绝不敢有片刻忘怀。日后必当殚精竭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应对各方明枪暗箭,竭力整顿户部多年积弊,理顺钱粮度支,绝不辜负陛下信任,亦绝不辜负大人今日之提携与警示之恩。”
彭羽微微颔首,对张有为的清醒表示认可。他重新落座,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幽深难测,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片刻沉默后,他看似随意地端起手边的清茶,轻呷一口,目光却并未离开张有为,仿佛不经意地提及,实则字字千钧:
“张大人,你我如今,虽借势初步在这皇城之内站稳脚跟,我得陛下些许青睐,你掌户部权柄,看似风光。然,你我都心知肚明,在这煌煌天威之下,在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系网密如蛛云的深宫朝堂之中,你我所拥有的这点力量,不过是无根浮萍,势单力孤,根基浅薄至极。”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微响,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清晰:“若无真正属于自身、能够如臂使指的力量在暗中相互呼应,彼此支撑,单凭你我二人,纵然有满腔抱负,通天智谋,恐怕也难免事事受制于人,处处被动接招,想要真正施展拳脚,做成一些事情,难如登天。”
张有为目光骤然一凝,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并非愚钝之人,立刻从彭羽这番看似感慨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极具魄力甚至堪称危险的气息。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探寻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大人的意思是...?”
彭羽迎着他的目光,不再有丝毫迂回,那双平日里看似平和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寒光凛冽,仿佛能直刺人心。他同样将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入张有为的耳中:
“实不相瞒,张大人。彭某有意,暗中筹建一个组织。”
他略微一顿,观察着张有为的反应,然后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名为——‘雪羽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