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弟！不要！”
“队正！快放下碗！”
赵锋的惊呼声几乎要掀翻营地的窝棚，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可指尖只差一寸就碰到王临的手腕，那碗混着毒液的清水已经顺着王临的喉咙滑了下去。刘仁手里的药杵“哐当”一声砸在石臼里，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围的流民和医者全都傻了眼，连痛苦呻吟的病患都忘了挣扎，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王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王临刚放下碗，喉咙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液体先是带着诡异的甜腻香，紧接着便是蚀骨的苦涩，像吞了一把磨碎的黄连，连舌根都麻得发木。“瞬间——”胃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烧感，仿佛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热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五脏六腑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哇——！”他再也忍不住，弯腰对着旁边的泥地剧烈呕吐起来，黄绿色的胆汁混着黑绿色的粘稠粘液喷溅而出，散发出一股比排泄物更刺鼻的腥臭。赵锋连忙扑上去想扶他，却被王临用尽力气推开。
“不...不用扶...”王临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赵大哥...拿纸笔来...快...记...记下我的症状...”
赵锋手忙脚乱地翻出随身携带的麻纸和炭笔，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蹲在地上，看着王临惨白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咬着牙听他说话。王临半跪在泥地里，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按着绞痛的胃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音：“入口...极苦...异香刺鼻...入腹后...灼烧感强烈...绞痛位置...在上腹...靠近胃脘处...”
他顿了顿，猛地吸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像断线的珠子砸在泥地上：“还有...恶心欲呕...头晕...目眩...心跳...跳得太快了...像要蹦出胸膛...”
老医官凑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搭在王临的脉搏上，指尖刚碰到手腕，就倒吸一口凉气：“脉象浮数而乱！每分钟怕有百余下！这毒发作得太快了！”他又用银针轻轻刺破王临的指尖，挤出一滴黑紫色的血珠，“血已成紫黯色，毒已入血分！”
王临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目光扫过自己的手臂——细密的红斑已经冒了出来，像撒了一把暗红的细沙，摸上去微微发烫。“红斑...开始出现了...在小臂...速度很快...”他艰难地抬了抬胳膊，让赵锋看得更清楚，“体温...升高了...赵大哥，你摸摸我的额头...”
赵锋伸手一碰，滚烫的温度差点烫得他缩回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烫！比之前那些最重的病患还烫！王兄弟，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城里的老神医！”
“别...别去...”王临抓住他的衣角，力气微弱却坚定，“时间...来不及...记下来...所有细节...都要记...”
症状还在疯狂加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王临突然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身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可下一秒，高热又卷土重来，他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发紫干裂，整个人在寒热交替中痛苦地蜷缩起来。
“高热...寒战...交替出现...”王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也变得急促，“腹泻...来了...”
旁边的人连忙给他铺了块草席，王临刚躺下去，就忍不住腹泻起来，水样的排泄物带着淡淡的血丝，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原本还算结实的肩膀塌陷下去，脸色惨白得像蒙了一层霜，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水样便...带血丝...腹痛加剧...浑身乏力...”他咬着牙，把最后几个字挤了出来，炭笔从赵锋手里滑落，在麻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印。
周围的人再也忍不住，抽泣声此起彼伏。一个之前被王临救过的流民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道：“王队正啊，您这是何苦啊！我们这些人命贱，不值得您这么拼啊！”老医官抹了把眼角的泪，声音哽咽：“行医五十载，见过舍身救人的，却从没见过这般拿自己性命当药引的...您这是在拿命换我们的命啊！”
王临想笑，嘴角却连牵动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意识在一点点抽离，眼前开始模糊，耳边的哭声、呻吟声都变得遥远起来。就在这时，老医官突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冲到临时搭起的药案前，翻出一本卷边的《伤寒杂病论》，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滑动，指尖都磨得发白。
“有了！”老医官突然喊道，眼睛里迸出光亮，“此毒猛烈，先伤肠胃，再损元气，是典型的‘湿热毒邪内侵，正气耗损’之证！之前单用清热解毒的草药，只清其表，未固其本，自然无效！”
他指着书页上的文字，对旁边的助手说：“《伤寒杂病论》有云：‘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芩连汤主之。’此方能清湿热、止泄痢，正对症！但此毒损元气过甚，需加‘四逆汤’固本培元，再加重剂甘草解毒——甘草能调和诸药，解百药毒，《神农本草经》早有记载！”
“快！按此方抓药！剂量加倍！”老医官语速快得像打鼓，“葛根三钱、黄芩二钱、黄连二钱、炙甘草三钱、附子一钱、干姜一钱...都抓足了！多架几口锅，加急煎药！”
助手们不敢耽搁，立刻在药案前忙碌起来，药罐碰撞的“叮叮当当”声打破了营地的沉寂。赵锋守在王临身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锅，看着黑色的药汁咕嘟咕嘟冒泡，药香一点点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的恶臭。
一刻钟后，第一碗滚烫的汤药熬好了。赵锋小心翼翼地扶起王临，用勺子舀起药汁，吹凉了才慢慢喂到他嘴里。药汁苦涩难当，王临却没有丝毫犹豫，艰难地吞咽着，每一口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药汁入腹后，起初没有任何动静。赵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医官也紧张地搓着手，眼睛死死盯着王临的脸。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王临突然轻轻“哼”了一声，原本紧绷的腹部慢慢放松下来，之前剧烈的绞痛似乎缓和了一些，腹泻的频率也明显降低了。
“有...有效...”王临虚弱地睁开眼，声音细若蚊蚋，“但...力道不够...腹泻虽减...元气还是虚...得加...更强力的止泻固脱之药...”
老医官眼睛一亮，狠狠一拍手：“对！是我疏忽了！此毒导致‘久泻脱肛之虞’，需加收敛固涩之药！快！加赤石脂三钱、禹余粮三钱！这两味药被誉为‘固涩之圣药’，能涩肠止泻、固脱止血，正好补上短板！”
第二碗加了药材的汤药很快端了上来。这一次，药汁刚入腹，王临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暖流从胃部蔓延开来，像晒着初春的太阳，之前的寒意和灼痛感都减轻了不少。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再睁开时，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神采，高热也明显退了些，额头的温度不再烫手。
“有效！真的有效！”老医官激动得老泪纵横，抓住旁边助手的胳膊用力摇晃，“快去！把剩下的药都按这个方子加药煎制！给所有病患都喂下去！快！”
营地瞬间沸腾起来！之前死气沉沉的氛围一扫而空，流民们主动上前帮忙架锅、烧火、端药碗，连几个还能动弹的轻症病患都挣扎着起身，帮着照顾重症者。药香越来越浓，一碗碗温热的汤药被送到病患手中，有的病患喝下药后，不过半个时辰，就说腹痛减轻了；有的高热退了些，能睁开眼说话了；原本奄奄一息的几个人，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死亡人数从之前的“半个时辰死三个”锐减到一整天只添了两个，营地的恐慌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重生的希望。一个喝了药的流民兵，拉着赵锋的手哭道：“赵大哥，我活过来了！王队正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赵锋看着眼前的景象，转头望向王临休息的窝棚，眼眶通红。他轻轻推开窝棚门，只见王临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已经沉沉睡了过去。阳光透过窝棚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消息传到仓廪署时，徐世积正对着沙盘发愁，听到“解毒方找到了，病患症状控制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报信的侍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侍卫连忙重复：“将军，王队正以身试毒，记下了所有症状，老医官据此配出了解毒汤，现在营地的病患都在好转，死亡的人少了！”
徐世积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晴空，语气里满是敬佩：“以身试毒，救民于水火，此等胆魄与仁心，古之圣贤也不过如此！王临这小子，果然没看错他！”
独孤凤也刚从水源地赶回来，听到消息后，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他倒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不过宇文阀的毒计，可没这么容易结束。”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冲进来一个浑身是泥的士兵，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禀报：“将军！不好了！上游的水潭只是其中一个投毒点！我们顺着水流往上查，在更上游的三处取水点都发现了死老鼠和毒物残留，还有几个被丢弃的陶罐，和之前找到的一模一样！”
徐世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重新拧成疙瘩：“投毒点不止一个？”
“是！”士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慌张，“而且我们在一处投毒点附近发现了几串新鲜的马蹄印，还有撕碎的黑色衣料，看样子投毒者不止一人，而且已经往北边逃窜了！”
独孤凤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指尖狠狠攥住腰间的佩剑：“宇文阀果然狠毒！他们不仅想瘫痪流民兵，还想彻底污染黎阳仓的水源！只要水源一日不清净，黎阳仓就永远活在毒物的阴影里，这是要断我们的根本啊！”
徐世积一拳砸在沙盘上，沙子飞溅：“这群杂碎！传令下去，派骑兵追击逃窜的投毒者，务必抓活口！另外，立刻组织人手清理所有水源，设置三道过滤防线，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三次以上才能饮用！绝不能让宇文阀的阴谋得逞！”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卷起地上的落叶，仓廪署内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流民营地的危机暂时缓解了，但黎阳仓的硬仗，才刚刚开始。而窝棚里熟睡的王临还不知道，他用命换来的平静，不过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