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形的蜜糖粘滞，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拉长成一种酷刑。
吴广润的步伐沉稳而有力，踩着铺地的青砖，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这骤然因极致期待而寂静下来的厅堂里，如同敲打在陈默心口的丧钟。他双手稳稳托举着那白玉盘，盘中离支的红艳在灯火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冰鉴带来的缕缕寒气尚未完全散去，缠绕着那果实，更添几分不似人间之物的虚幻感。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父子身上。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惊叹、羡慕、渴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他们看到的是一位豪富父亲不惜代价为病弱儿子求来仙果的深重爱意，是一幕足以传为佳话的慈父孝子图。无人能看到那苍白少年眼中近乎崩溃的绝望，也无人能听见他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呐喊。
陈默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变得灼热而艰难。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父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疯狂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窟，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他想逃，想推开眼前的一切，想放声大叫让这荒谬的宴席立刻停止！
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早已耗空了他本就可怜的气力。更有一股无形的、名为“礼法”和“父权”的千钧重压，将他死死钉在这张软榻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死亡的红影越来越近，如同慢放的屠刀，精准地悬向他的脖颈。
吴广润终于走到了软榻前。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陈默完全笼罩。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自豪、疼爱、期冀的灿烂笑容，眼神灼热，仿佛已经看到儿子吃下这仙果后立刻病体痊愈、生龙活虎的景象。
“吾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比平日更加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欢欣，“看！此便是为父与你提过的南国仙品，‘离支’！乃为父耗费千金，动用人脉，八百里加急，以冰匣相护，方能在此刻呈于席上，鲜润如初！其味甘美无比，更有补益身心之奇效。快，趁这冰气未散，鲜气正浓，尝上一颗！”
那浓郁奇异的果香，混合着冰块的寒气，扑面而来。对陈默而言，这香气却比腐尸更令人作呕，直接引爆了他脑海中所有关于过敏反应的恐怖记忆——窒息的痛苦，喉咙肿胀的绝望，全身荨麻疹的恐怖瘙痒……那是刻入灵魂的死亡预告。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部分僵直，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凭几上，撞得那软垫都歪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几乎窒息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父…父亲！不…不可！此物…此物性极热！儿…儿体虚气弱，虚不受补…乃大忌！医者…医者曾有言…恐…恐生剧变！万万使不得！”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甚至不惜编造根本不存在的大夫嘱托。苍白的脸上因急切和恐惧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然而，他的挣扎和恐惧，在已被“父爱”和自我感动完全充满的吴广润眼中，全然变了味道。
吴广润脸上的笑容只是微微一滞，随即化为更加浓烈的怜惜与一种“我懂你”的宽容。他稍稍俯下身，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带着那份不容抗拒的热情，仿佛在哄一个不懂事又怕苦不肯吃药的孩子：
“默我儿，莫要惧怕。”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笑意，“甚么性热性寒，不过寻常物性之理。然此乃仙果，岂是凡俗之理可度？纵有燥热，些许冰镇已化解矣！为父深知你久病畏怯，然此物非同一般，乃天赐之缘！尝之，或许沉疴立起，顽疾顿消！此乃大喜之事，我儿休要胡言推拒，寒了为父一片苦心！”
“不…不是…父亲…”陈默急得眼前发黑，呼吸愈发急促，他徒劳地试图解释那种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名为“过敏”的恐怖机制，“非是畏怯…是…是身子的…是…”他猛地伸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嘴唇哆嗦着，却无法准确描述那致命的反应，“吃了…吃了会…会…”
“会如何？”吴广润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儿子这般的抗拒失态，在满堂宗亲注视下，让他脸上那笃定而自豪的笑容稍稍有些挂不住，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与不耐，“莫非我吴广润千辛万苦求来的贡品仙果，还能是毒药不成？嗯？”
最后那一声“嗯”，语调微扬，已然透出几分家主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围席上的族人见状，也开始纷纷出声，语气多是帮衬和艳羡：
“默公子，此乃天大的福分，快莫要推辞了！”
“是啊是啊，家主一片爱子之心，天地可鉴！”
“仙果难得，我等能瞧上一眼已是沾光，公子快尝尝吧！”
“公子久病，或许不知此物妙处，尝过便知…”
七嘴八舌的声音，如同无形的牢笼，将陈默紧紧困住。每一句“好心”的劝说，都像是在将他往悬崖边又推近了一步。他孤立无援，仿佛置身于一群无法理解外星语言的原始人之中，所有的恐惧和警告都被当作可笑的疯癫呓语。
吴广润见儿子依旧满脸惊惧，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最后一点耐心似乎也耗尽了。他深信这是儿子病弱胆怯所致，而对付这种情况，他最擅长也最习惯的方式，便是——强硬的“为你好”。
那点微蹙的眉头松开，脸上重新堆起那种混合着宠溺与专断的笑容，声音变得更加洪亮，仿佛不仅是说给陈默，更是说给满堂宾客听：“痴儿！果真病得胆气都弱了！如此仙缘，岂能因畏怯而错失？”
他不再给陈默任何分辨的机会。径直用空着的左手，从那玉盘中精心挑选出最大、最红、色泽最是饱满欲滴的一颗离支。那冰凉湿润的触感让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笃定——如此鲜物，怎会有害？
“休要再扭捏作态！平白惹人笑话！”他笑着呵斥了一句，语气仿佛在责怪不懂事的孩童，然后不由分说，便朝着陈默凑近。
“来！张嘴！”
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那枚红艳的、布满疙瘩的、在陈默眼中无异于索命符的果实，被坚定地递到了他的唇边。冰冷的果皮甚至已经触碰到了他因恐惧而干裂的嘴唇，那诡异的甜香瞬间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
“不——！！！”
陈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巨大的惊恐如同海啸般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偏头试图躲闪，双手也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推开父亲的手！
然而，他的动作太慢了，太无力了。
对于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尤其是一个心意已决、认定自己在做最正确之事的父亲而言，他这病孱之躯的微弱反抗，简直如同蚍蜉撼树。
吴广润轻易地便用托着玉盘的右手手肘，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陈默试图抬起推拒的手臂，那动作看起来甚至像是父亲在慈爱地扶住虚弱的儿子。而拿着荔枝的左手，则带着一种果决的、甚至是强硬的速度，趁着他因尖叫而嘴唇微张的刹那——
猛地将那枚冰凉的、饱满的离支，硬生生塞进了他的口中！
“唔！咕——！”
一切发生得太快！
冰冷的果肉瞬间挤满了口腔，奇异浓烈的甜香如同爆炸般冲击着味蕾和上颚！那饱满的汁液在他唇齿被撬开的瞬间迸溅开来，冰凉黏腻的触感顺着嘴角滑落。
可陈默感受不到任何甘美。
只有无边的、灭顶的恐惧！
那冰冷的异物感，那甜腻到发齁的味道，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瞬间引爆了他身体深处最恐怖的记忆和最为剧烈的排斥反应！
“咳！咳咳！呕——！”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前倾抽搐，试图将口中的东西呕出去。脸色在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猪肝色，眼球因为极度的惊恐和骤然降临的窒息感而猛地向外凸出，布满了血丝！
“呃……嗬……嗬……”
他双手疯狂地抓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正以惊人的速度肿胀起来，肌肉痉挛着锁死了气管，将空气彻底隔绝在外！他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极其恐怖、极其绝望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默儿？默儿！”
吴广润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凝固，变成了错愕与惊慌。他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猛地抽搐，脸色变得紫绀，眼神涣散而充满极致痛苦，方才那强塞仙果的手还僵在半空，沾着些许晶莹的汁液。
“怎么回事？！”
“公子？！”
“天啊！这是怎么了？！”
席间的欢声笑语和期待羡慕，如同被一刀切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骇人变故惊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惊叫声！人们纷纷惊得站起身，引颈张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慌。
“呕……嗬嗬……”陈默已经从软榻上滚落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离水的鱼一般疯狂而无力地弹动挣扎，双手死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已经抓出了道道血痕。他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却已经无法聚焦，充满了对死亡的无边恐惧和对这荒谬命运的最终控诉。
冰冷的离支果肉还残留在他的口中，那甜腻的滋味，成为了他此生最后的、也是最为深刻的……
绝望。
【叮！检测到生命体征急剧恶化！过敏性休克触发！喉头水肿指数飙升！氧气饱和度暴跌！紧急预案启动失败（无权限）。生存倒计时：10…9…8…】
系统的声音冰冷而急促，如同最后的读秒。
在一片混乱的惊叫、器皿被打翻的碎裂声、以及父亲吴广润终于反应过来发出的那声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吾儿！！！”的狂吼声中——
陈默的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