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侯黑夫带着士兵和那点勉强搜刮来的粮食,如同退潮般离开了。官署后院,只留下被彻底搬空的仓廪和呆立在仓门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楚默。
空气中弥漫着粮食被粗暴装袋时扬起的灰尘,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般的空虚。那把混杂着泥土的粟米,早已从楚默无力的指缝间漏尽,只在掌心留下肮脏的痕迹。
冰冷的绝望如同厚重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几乎要让他窒息。他知道,黑夫虽然暂时走了,但事情远未结束。那不足数的粮食,只会让黑夫更加不满,下一次再来时,必定是雷霆之怒。
而比黑夫更恐怖的,是即将如同山岳般压来的龙且大军。
完了。一切都完了。
楚默缓缓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过空荡荡的仓廪。那巨大的、如同被剖开的坟墓般的空间,仿佛就是他命运的写照。
他转过身,如同梦游般,踉跄着走回那间昏暗的前堂官署。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拽着无形的镣铐。
角落里,那老吏依旧蜷缩着,听到他的脚步声,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官署,如同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的死寂战场。
楚默走到案几后,再次颓然坐下。案上,那几片写满了炭笔计算、记录着残酷真相的木牍,还散乱地摊开着。那些清晰的线条,那些分门别类的数字,那些他呕心沥血试图证明什么的表格……此刻看去,是如此刺眼,如此可笑。
理性?计算?在这蛮荒的、只认拳头和刀剑的世界里,屁用没有。
他伸出手,想要将这些无用的东西扫落在地,让它们和那些糊涂账简牍一样,彻底埋葬在尘土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木牍的边缘时——
“哒哒、哒哒、哒哒。”
那沉稳、冷酷、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意味的马蹄声,竟然再次由远及近,穿透死寂的空气,清晰地传来!
楚默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又来了?!
是黑夫去而复返?还是……?
不!这马蹄声的节奏和气势……是那个司马校尉!
他怎么又回来了?!不是给了五日期限吗?!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楚默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几片木牍,冰冷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
马蹄声在官署门外停住。
门被推开。
依旧是那身深色劲装,依旧是一尘不染的冷峻。司马校尉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似乎是因为某些军务变动或者仅仅是心血来潮,决定提前来“督促”一下进度。他锐利如鹰的目光再次扫过官署,瞬间就定格在脸色惨白、手中紧紧攥着木牍的楚默身上。
看到楚默那副失魂落魄、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司马校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更加不悦。他迈步走进来,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寒暄:
“筹措之事,进行得如何了?龙将军军务倥偬,行程或有提前,粮秣需尽快备妥,不得延误。”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扎在楚默的心上。
行程提前?!尽快备妥?!
楚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看着司马校尉那张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脸,看着对方眼中那纯粹的、执行命令的漠然,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甘心的火焰,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窜起!
不能说!说了可能立刻就没命!
但不说,晚一点也是死!而且是背着天大的黑锅去死!
横竖都是死!
拼了!!
就在司马校尉似乎已经失去耐心,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
楚默猛地从案几后冲了出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一张旁边的席垫!
他几乎是扑到司马校尉的面前,因为激动和恐惧,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他双手死死捧着那几片珍贵的、代表了他所有挣扎和理性的木牍,如同捧着自己最后的心跳,猛地举到对方面前!
因为极度激动,他的声音嘶哑尖锐,甚至破了音,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司马大人!请留步!请…请您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一种濒临崩溃的、最后的疯狂:
“非是下吏不尽心!实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看这官仓实存!仅有二百八十七石!您看这是下吏估算的,即便得罪全县乡绅,所能征调之极限!绝不超过二百石!两项相加,不足五百石!”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疯狂地点着木牍上那些炭笔写就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呐喊:
“而龙将军所要,是一千五百石!还差整整一千零一十三石啊大人!这还未算刍稿肥豕!您看看这数字!看看这缺口!这根本不是征调,这是要绝了吴县的生路!是根本不可能完成之事啊!”
他将木牍几乎要怼到司马校尉的眼前,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大人明鉴!非是下吏推诿!实是数目相差太过悬殊!便是将下吏剥皮拆骨,也变不出这些粮食!若依此例强征,则官仓空矣,民无食矣,来年赋税皆无矣!此乃竭泽而渔,自毁根基啊大人!”
他豁出去了!他将所有计算,所有理性,所有绝望,所有对这条绝路的清晰认知,如同倾盆大雨般,不管不顾地、疯狂地倾泻向眼前这个冰冷的军官!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用数据,用逻辑,用这冰冷残酷的真相,做最后的一次呐喊!
他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对方能听懂!能理解!能意识到这个命令本身的荒谬和不可能!
他死死地盯着司马校尉的眼睛,试图从那双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一丝一毫的……理解。
官署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楚默粗重、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
角落里,那老吏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这疯狂的一幕,吓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凝聚在了司马校尉那微微低下的、看向木牍的视线之上。
等待着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