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午时刚过,一辆装饰朴拙却规制不低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都亭驿馆门前。
沈青河一身四品转运使的青色官袍,头戴乌纱,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日略重几分,遮掩了过于清丽的眉目,平添了几分官威。阳光洒在她身上,官袍上的云雁补子泛着暗光。
早已等候在驿馆门前的宫中内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沈大人,时辰已到,请登车!官家已在凤凰山行宫等候。”
沈青河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辆代表着皇家威严的马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弯腰踏入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临安城平整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内,沈青河端坐着,她微微掀开车窗一角,目光投向窗外。
马车沿着御街向南而行。
午后的御街依旧繁华,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喧闹声不绝于耳,一派帝都的富庶与喧嚣。
但这份喧嚣,却无法驱散沈青河心头那份越来越重的肃穆感。
越往南行,靠近皇宫禁地方向,街市渐渐安静下来。
巡逻的禁军士兵身影增多,他们甲胄鲜明,神色肃然。
高大的宫墙开始在天际线上显现,灰黑色的墙体巍峨耸立,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马车并未驶向通常百官上朝的丽正门,而是拐向一条更为幽静的道路,直趋位于凤凰山麓的皇家行宫。
这里曾是吴越国的皇宫,南渡后经过扩建修葺,成为皇帝日常理政和居住的主要场所,比正式的朝会大殿更多了几分生活气息,但也更显幽深。
行宫区域,林木葱郁,环境清幽。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两旁古木参天,鸟鸣山幽,与方才城中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但这份静谧之中,却蕴含着更深的权力气息,随处可见明岗暗哨,戒备森严。
终于,马车在一处殿门前停下。
门楣上悬挂着“选德殿”的匾额,此处是皇帝日常召见近臣,处理机要之所。
引路的内侍在车外轻声禀报:“沈大人,选德殿到了,请下车。”
沈青河整理了一下衣冠,尤其是官袍的领口和袖口,确保一丝不苟。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压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这才弯腰下车。
脚踏在行宫冰凉平整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抬头望去,只见殿宇虽不似正式大殿那般宏伟壮观,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细节处尽显皇家气派。殿前侍卫肃立,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殿门缓缓开启,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味飘散出来。
内侍躬身示意:“沈大人,请,官家已在殿内等候。”
沈青河微微颔首,迈步踏上汉白玉台阶。
她的步伐稳健,心中却如擂鼓。
她知道,踏入这道门,面对的将是大宋的最高统治者,她的命运,乃至未来北伐粮道的命运,或许都将在这次召见中初现端倪。
沈青河步入选德殿内,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几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墨香。
她不敢细看,快步走到殿中央,对着前方御案后端坐的身影,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声音清晰而恭谨:
“臣,漕运司丞,权发遣汴京路粮草转运使沈青河,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片刻后,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沈爱卿,平身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沈青河依言,缓缓起身,但仍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依着礼制,缓缓抬起眼睑,望向御座之上的天子。
只见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端坐在紫檀木的御案之后。
他头戴一顶乌纱翼善冠,身穿一件杏黄色盘领窄袖袍,袍服上织有暗龙纹,并不十分张扬,却自有一股天家气度。
外罩一件玄色绉纱罩袍,更添几分沉稳。
他的面容并非想象中的威严迫人,反而带着几分文雅之气,肤色白皙,颔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眉宇间能看出与流传的道君皇帝画像有几分相似,但少了那份风流雅致,多了几分历经磨难后的沉静与忧思。
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眼神深邃,目光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此刻正平静地落在沈青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便是当今大宋天子,在风雨飘摇中承接大统,带领朝廷南渡,偏安江南的官家——赵构。
赵构见沈青河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抚须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赞许之色,声音依旧平和:
“嗯……沈爱卿英姿飒爽,眉宇间自有一般清气,果然有乃父沈南鹏之风范。以一女子之身,担此粮草转运重任,不畏艰难,实乃女中豪杰,国之干才。”
他的话语中带着肯定,也似乎暗含着一丝对故臣的追忆。
沈青河心中微动,连忙躬身谦逊道:“陛下谬赞!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唯有竭尽全力,以报天恩!家父若在天有灵,亦当感念陛下圣德。”
赵构轻轻“嗯”了一声,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御案上摊开的一卷文书,语气转为正式:“沈爱卿,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北伐粮道一事。朕听闻你这一路南下,详察漕路,绘制图册,颇有心得。你且将所见所闻,所思所虑,细细奏来。”
沈青河闻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北伐粮道图》,双手恭敬地呈上。
一旁侍立的内侍接过图卷,小心翼翼地铺展在赵构面前的御案上。
赵构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落在图卷之上。
只见图上不仅清晰标注了从江南到淮北的主要水道、陆路关隘,更以细密的小楷详细注明了各段漕运的现状、潜在风险、疏浚要点乃至可供设立临时粮仓的适宜地点。其用心之深,考量之详,远超寻常官样文章。
赵构的手指缓缓划过图上山川城池的标记,尤其是在几处关键节点,如淮河渡口、汴水故道等处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轻轻颔首,叹道:“详尽周备,纤毫必现。爱卿用心了,朕心甚慰。”
然而,这番赞许过后,赵构并未立刻与沈青河商讨具体的粮道筹划。
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投向了遥远的过去,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是追忆,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黯然。
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