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凭栏而立,目光越过斑驳的城墙,投向城外那片沉陷于浓墨般黑暗的金军大营,营中零星的篝火如鬼火般闪烁,他喉结微动,一字一顿地补完了方才未尽之语:
“今夜,我等不守了。”
“朕亲率尔等,夜踏金营!”
“什么?!”
姚平仲猛地抬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手按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以为自己被连日的战事熬得出现了幻听。
踏营?夜袭金营?
且是皇帝,亲率队伍?!
他戎马半生,从西北边陲到中原腹地,听闻过无数天马行空的作战计划,却未有一桩能及眼前这桩之疯狂!此绝非寻常赌博,乃是以整个大宋的社稷国运为赌注,向阎罗王搏一局生死未卜的牌局!
“陛下,万万不可!”姚平仲喉间干涩如沙,单膝跪地的瞬间旋即叩首触地,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声响,“您乃九五之尊万金之躯,怎堪亲冒矢石锋刃之险!夜袭之事,末将愿率麾下精锐代陛下行之!纵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亦绝不负大宋江山与陛下厚望!”
“你?”赵桓瞥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语气中不带丝毫轻视,却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行。”
“非是说你战力不济,而是这一战,唯有朕亲自前往,方具意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便是要让斡离不瞧瞧,朕非是只会龟缩在城墙之后、靠着文武百官庇佑的孤家寡人!朕要让城中那些整日叫嚣着屈膝求和的降贼之辈瞧瞧,他们的皇帝,仍在为这片江山社稷死战不休!朕更要让全城数十万军民瞧瞧,他们的君主,敢为黎民百姓浴血冲锋!”
“这一仗,打的不是战术,是人心!”
姚平仲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起身。他望着眼前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年轻帝王,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虑的眸中,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一种他半生戎马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刚烈。那火光灼灼逼人,竟让他这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的宿将,也生出几分撼动心魄的悸动。
他知晓,自己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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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夜色浓稠如墨,三千名精锐士兵借着宣德门后的阴影掩护,在广场上悄然集结,甲胄碰撞的轻响被刻意压低,只余下整齐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皆是从各军中精挑细选的锐卒,个个刀头舔血、历经沙场淬炼,手上都沾着敌寇的鲜血。但此刻,面对未知的夜袭险境,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压抑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在队列中悄然蔓延。
直至赵桓身着与普通士兵无异的黑色皮甲,自黑暗中步出。
“弟兄们,”赵桓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穿透力十足,如同冰棱撞击青石,清晰落进每个人耳中,“朕知晓,你们多是上有高堂需赡养、下有稚子待抚育之人。今日将你们从家中唤出,实是要你们随朕赴一场九死一生的险战。”
话音刚落,士兵们顿时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有人悄悄望向城门方向,眼中满是复杂。
“朕不与你们空谈家国大义,那些虚话救不了你们的亲人!”赵桓向前踏出一步,声线陡然转厉,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朕只问一句——尔等愿见城外那些茹毛饮血的胡虏,冲入你们的家中劫掠粮草,玷污你们的妻女,将你们嗷嗷待哺的孩儿视作猪狗般宰割吗?”
“不愿!”不知是谁,率先吼出一声。
“不愿!”压抑许久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响,先是一人,继而百人、千人,最终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在空旷的广场上空激荡回响,直冲云霄。
“好!”赵桓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刃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剑尖直指城外黑沉沉的金营,“那今夜,便随朕杀出去!直捣敌营腹地,烧其粮草,搅他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朕在此立誓:你们每个人的姓名籍贯,朕皆已命人载入簿册,妥善保管。活着归来者,官升三级,赏银百两,可即刻归家团聚!若有阵亡之士,这笔恩赏朕必亲自送至尔等家中,尔等的孩儿,朕将接入宫中,延请名师教养成人,绝不使其流离失所!”
他猛地将长剑向前一挥。
“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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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三千黑甲锐卒如暗夜幽灵般鱼贯而出,马蹄裹着棉布,脚步轻如狸猫,循着事先勘察好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摸向金军防线最薄弱的东南角——那里正是敌军粮草辎重的囤积之地。
混乱!极致的混乱!原本寂静的金营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汤锅!
当第一顶帐篷被火舌吞噬,冒出滚滚黑烟,第一声金兵的惨叫撕裂夜空的刹那,整个金军大营如被捅翻的马蜂窝,睡眼惺忪的金兵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甲胄碰撞声、兵刃出鞘声与哭喊声交织在一起,瞬间陷入极致的混乱!
赵桓脑中一片空白,唯有姚平仲临行前“莫恋战,莫停顿,只管向前冲”的叮嘱在耳畔反复回响!一名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金兵嘶吼着挥刀扑来,他下意识旋身避开刀锋,同时手腕翻转挥剑,剑身划过一道寒光,精准劈中金兵脖颈,温热的鲜血瞬间溅满他的眉眼,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放火!烧粮草!”姚平仲的声音在火光中响起!
“放火!重点烧粮草!”姚平仲手持长枪斩杀两名金兵,声嘶力竭的呼喊在火光中穿透力十足!无数火把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纷纷投入堆积如山的粮草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熊熊烈火瞬间窜起,火龙卷冲天而起,赤红的火光将半个夜空烧得透亮,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撤!”
“撤!快撤!”姚平仲见粮草已燃,立刻指挥士兵撤退。宋军且战且退,赵桓在数名亲兵的奋力护卫下,踉跄着冲出营寨。他回头望去,金军大营已是一片火海炼狱,浓烟滚滚直上云霄,金兵的哀嚎声在火光中此起彼伏。
他们成功了!
然而,就在宋军将士以为大功告成之际,金军中军大帐方向,那面象征着主帅权威的黑色大纛,却在漫天火光与混乱之中岿然不动,如同一尊漠视一切的黑色巨兽。
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身披玄色大氅,缓缓步至大纛之下,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与呼啸的夜风映衬下,愈发显得沉稳如山,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抬首远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战场上空的烟尘与火光,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溃退的赵桓身上。
他缓缓抬手,身旁立刻有人递上一张巨大的角弓。
斡离不接过角弓,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臂膀缓缓发力,肌肉线条在大氅下清晰隆起,弓弦被拉成一轮饱满的满月,冰冷的箭镞闪烁着寒芒,死死锁定赵桓的背影。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整个战场的喧嚣,清晰响彻夜空:
“宋国皇帝赵桓——你这场不自量力的闹剧,也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