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呈半包围姿势,堵住大门的四个妇人,陶令仪扬一扬眉梢后,干脆不走了。退回来,坐到陶衡身边,拿起茶碗,也不喝,就在手里把玩:“怎么个道歉法,说来听听?”
陶仲谦看她这凛然不惧的样子,心里立时打起了鼓。
让她道歉,不过是想逼她给一个商量的余地。
她说明日会让整个浔阳城的人,人手一张他们诬告她的名单,他自是不信,浔阳城太大,没有上千人帮忙,根本做不到,但他也知道,她敢说这话,必然早有准备。
不可不防。
但看她现在这软硬不吃的模样,摆明了就是不想再商量。
真愁人呀。
明明以前那么天真烂漫,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油盐不进了呢?
虽然场合不对,陶仲谦还是莫名地开始怀念起以前的陶令仪来了。
以前那个看到他,就甜甜地叫他三叔公的陶令仪去哪儿了?
“这个嘛。”陶仲谦压住飘忽的思绪,看向陶崇偃和陶季方几人,想让他们拿个主意。
陶崇偃话说得硬气,其实心里也没有主意,也根本不敢真对她动手。
固然,她是陶氏的人,他们要怎么教训她,谁也说不出二话。
但他们诬告她的那些证据,如今还捏在崔述手中,崔述可不是郑元方,拿利益就可以与之谈条件。
崔述是否看重她,也只是他们的猜测。纵然当真看重,拿她去要挟崔述?别说崔述受不受要挟,传扬出去,也让人看笑话。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怀柔。
陶崇偃憋着气,轻轻点了两下拐杖,以示答复。
陶季方的看法和他一样,却又有些不同。陶崇偃对陶令仪不管陶氏死活和戳穿他们脸皮的事,又恨又气,他却格外欣赏。
继堂哥陶文鼎被贬之后,族中人人自危,行事更越来越内敛和低调。再到如今酷吏横行,更是个个都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就引来杀身之祸。
内敛、低调、谨小慎微都没有错。
但凡事都得有个度,一旦过了那个度,不免胆小怕事。
陶氏如今就是。
以至于堂哥被贬崖州忧愤而终之后,陶氏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冒头之人。
陶令仪很似年轻时候的堂哥,谠论侃侃,外方内圆。
她要是个男儿多好呀,那就不愁陶氏门楣不显了。
暗自叹了一口气,陶季方也轻拍了两下扶手,作了答复。
他们两个既拿定了主意,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陶仲谦立即扬起笑,拎了炭炉上烧得正滚的水壶,往茶壶里添好水后,将茶壶提去给她,“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搞得那么生疏,给你祖父换杯热茶,就权当是道歉了。”
陶令仪似笑非笑:“如果我说不呢?”
陶仲谦摆出万事好商量的架势:“那大小姐想怎么道歉呢?”
陶令仪揶揄:“我何时说过我要道歉了?”
陶仲谦拿过她手里把玩着的茶碗,将冷茶泼到墙角,给她添了杯热茶,又递到她手上,依旧是好商量的语气:“那大小姐说个条件吧,只要我们能够办到,绝不推辞。”
陶令仪寸步不让:“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陶仲谦叹气:“没得商量了?”
陶令仪瞧一眼手里的茶碗后,搁到几案上:“没得商量。”
陶仲谦换上温和的语气,好心提醒:“伺候苏见薇的傅母和婢女,我们已经审问过好多回了,她们并不知道那部分书信的下落。大小姐要找那部分书信,无非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我们找那部分书信……”
陶仲谦看一眼陶崇偃、陶季方等人手中的名单,“也无非是想与崔刺史做个交换。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大小姐何不与我们合作?众匠营室,智过公输,大小姐颖悟绝伦,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陶仲谦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大小姐也知道,郑长史也在找那部分书信的下落。如今,郑长史以为那部分书信在我们手中,尚肯拿条件交换。若他知道那部分书信下落不明,以他的手段,无论是你,还是我们,都很难是他的对手。”
他说得很是苦口婆心,陶令仪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想要合作,可以。伺候苏见薇的傅母和婢女,我必须第一个见。否则,免谈。”
陶仲谦愁苦地捶了两下额头后,抱拳告饶道:“我们各退一步如何,我们一起见她们,算三叔公求你了,三叔公活这么大把年纪,还从来没有求过人呢。”
陶令仪勾着嘴角,漫不经心道:“我可以答应各退一步,但三叔公要想清楚了,我拿着你们诬告我的名单,属于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一旦我答应退一步,那么过后你们能找到那部分书信最好,若是找不到,可就不能再求我在崔刺史面前,跟你们说情了哟。”
“都是一家人,大小姐何必说两家话?”陶仲谦听她松了嘴,笑嘻嘻的,打算把话给蒙混过去。
哪知,陶令仪跟他们周旋了半晌,就是在等他这句话!
陶令仪对唐朝的了解,更多在刑法上。对社会制度的了解,知之甚少。
是以,在知道陶氏诬陷小姑娘与谢瑶有旧仇后,她第一想法就是法不容情,第二想法就是脱离陶氏这个烂泥坑。
在她的设想里,即便是古代,只要有本事,总有活路。
最多就是辛苦一些。
但在跟崔述他们商议好后续的行动,准备回陶氏之际,崔夫人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特意叫住她,制止了她险些送死的想法。
首先是《唐律》户婚律规定:诸祖父母、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
如果非要独立,就得经陶崇偃、陶衡的许可,否则就属刑事犯罪,需徒三年。这一条,还只是针对男子,女子的则更为苛刻。
未婚女子户籍依附父兄,已婚依附夫家,无单独‘户主’身份。一旦自主脱离家族,则意味着‘逃户’,官府有权缉捕归宗。
其次,未婚女子不仅没有继承私产的资格,甚至没有赚钱的渠道。
如想经商赚钱,会被视为辱没门第,宗族可强行将她抓回,所赚钱财,宗族也可强行没收,充为公产。
如想务工,也会受到歧视。一是雇方会为了预防纠纷,拒绝收她。二是即便有胆收她,她所赚收入,依照《唐令》,也该归父母所有。
哪怕是耕田,也无田籍。均田制下,女性仅能以‘寡妻妾’的名义,受田二十亩。她若想以此为生,还得先找个快死的病秧子成亲才行。
最后,脱离家族,等同于逆女,会遭到《女则》的系统性批判,社会关系直接清零。
除外,父祖皆可动用《捕亡律》请官府‘追捕逃女’,或是私刑禁锢,甚至有权将她强制婚配给底层的庶民或老年商户作为惩罚。
当然,虽然社会制度苛刻,也不是毫无逃脱的办法。
崔夫人就给她提供了三个办法:一是遁入空门,但这一条也需要家族出具《放良书》;二是控告陶氏诬陷,以‘十恶’罪换取脱离宗籍,但告他们之前,她得先挨上一百杖,甚至有可能流三千里;三是通过刺绣、算数等技能测试,签下‘死役’契约,自请入宫为婢。
她不想当尼姑,也不想挨打,更不想为婢。
是以,别说陶氏只是烂泥坑,就算是茅坑,她也只能乖乖待着。
但她做不到乖乖待着。
那就只能把这烂泥坑,给清理干净了。
“既然不说两家话,那就来说一家话吧。”陶令仪不疾不徐地问道,“郑长史还在陶氏吧?”
这……他该答在,还是不在呢?陶仲谦拿不定主意,不由自主,就又看向了陶崇偃和陶季方。
陶令仪也跟着看了过去。
陶崇偃冷着脸,强势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陶令仪扬一扬眉,同样强势道:“我只接受在或者不在,不接受第三种答案。”
眼见陶崇偃震怒,又要同她吵起来,陶季方连忙打圆场道:“郑长史、郑夫人及郑二公子,皆在暖阁候着,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解除我和郑行之的婚约,就现在,立刻!”陶令仪迎视着陶崇偃的目光,不容置喙,“否则,今日我死,明日陶氏灭亡!我们同、归、于、尽!”
“你……”
陶崇偃的‘敢’字还没有说出来,陶令仪不耐烦地一把掀翻茶盘,“敢不敢,那就试一试,尽说废话做什么!”
堵在门口的四个妇人一见此状,立时就冲了过来。
陶令仪厉眸看过去:“滚!”
四个妇人被她的气势所摄,下意识地退了回去。
陶令仪转过头,冷冰冰地盯着陶仲谦,“公然对宗女下手,三叔公真是好本事呀!”
陶仲谦心头一紧,纵然知道她是拿陶崇偃没有办法,才找她撒气,他也不能认。
对宗女下手,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她要把诬告她的事,一并归到他的身上,到时他就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而且凭着陶崇偃等人的手段,很可能还会坐实此事,以了结诬告她一事。
往小了说,凭崔述对她的看重,等此事了结,完全可以通过她,搭上崔述这条大船。认了此事,也就断了这条财路,万万不可。
让四个妇人滚出去自行领罚后,陶仲谦又故意垮起脸,苦哈哈道:“大小姐真是冤枉我了,我可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赶紧看向陶崇偃和陶季方,见陶季方朝他点了点头,心头一松,立马笑道:“不就是跟郑行之退亲吗?大小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办!”
他走后。
陶季方温和道:“除了退亲,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陶令仪干脆道:“以后我的亲事,需我点头同意,方可安排。”
陶季方不加考虑,便答应了下来:“还有吗?”
“作为诬告我的补偿,”陶令仪轻轻拍着扶手,“宗族需要给我一份丰厚的,完全由我个人支配的财产。这份财产必须包括田庄、商铺以及足额的金银。另外,慈萱堂及其附属的产业,也必须归我继承及管理。”
这个要求有点大,而且从来没有过未婚女子继承私产的先例,陶季方不好自己做主,便将目光看向了陶崇偃。
陶崇偃冷笑:“你倒敢要!”
陶令仪都不接他的话。
陶崇偃气得又要大骂她孽障,看到满地的狼藉,又硬生生忍下来,恨恨地闭上眼睛道:“此事非我能做主,你们商量着办吧!”
陶季方也不劝他,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祖孙二人今日犯克。不过,也挺有趣。陶崇偃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臭脾气,族中除了他的话,他稍稍能听上一二句,旁人向来不敢顶撞他。
如今,倒是有人能治他了。
陶季方暗加赞赏地看两眼陶令仪后,又看向其余人:“你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如今陶令仪拿捏着他们的命门,他们敢不同意吗?
况且,陶崇偃不反对,不就是答应了,他们再持反对意见,那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由陶孟徽做代表回答道:“大小姐在狱中确实受了不少的苦,给她一些补偿,也是应该的。”
陶季方点一点头,陶令仪的要求虽大,但对整个陶氏而言,其实也不算多。
况且以她如今的本事,这些财产落她手里,也不算糟蹋。
见大家都应承下来,他又看回陶令仪:“慈萱阁及其附属的产业,数额有些庞大,需要你三叔公接手整理清楚,才能移交给你。田庄、商铺、金银等,也都归你三叔公在管理,等他给你退了亲事回来,先弄一份赔偿清单给你。”
见陶令仪应下,他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要求?”
“暂时就这些吧。”陶令仪见好就收道。
陶季方应声好,又问:“是等你三叔公回来,再继续商谈那部分书信的事,还是我们先谈着,不用等他?”
陶令仪不给商量余地地说道:“等他回来吧。”
陶季方听出了她话里的不信任,笑两声:“看来,我们在你心里,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
陶令仪揶揄:“没有信用的人,何来信用可言?”
“罢了,”陶季方虽欣赏她,也有些吃不消她这油盐不进的性子。拿起搁在一旁的名单,有如闲聊一般地问道,“这是崔刺史给你的?”
陶令仪戏谑:“曾叔祖还是别套我话了,赶紧派人去告诉墨钧堂哥,让他老老实实地把伺候苏见薇的傅母和婢女接回来吧。”
“你呀你,真是一点亏不吃!”还以为她忘记了呢,陶季方无奈地笑骂她两句后,吩咐陶叔远道,“就劳你走一趟吧,让惟慎赶紧去追他堂哥,一起将伺候苏见薇的傅母和婢女带回来,回来路上,就不要问东问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