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殓房内，一片静谧，只有那盏油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灯芯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将原本就阴森的环境衬托得更加诡异。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被拉得长长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那是殓房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败气息而特意准备的。然而，那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还是透过草药的香气，钻进人的鼻腔，让人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沈默站在青石台前，他的面色凝重，眉头微皱。在他面前的青石台上，摆放着两起命案的证物：半枚铜钱、一枚完整的铜钱，还有从礼部员外郎张洵身上发现的金仙雕像碎片。
那碎片并不大，看起来像是衣袂的一角，上面的工艺却十分精湛，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哑光。沈默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碎片夹起，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非金非铜……”沈默喃喃自语道，“这材质……”他用镊子轻轻敲击着碎片，发出一种沉闷又略带清越的异响。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某种合金，掺了别的东西。”
“西域的‘风磨铜’，掺了金沙和少量玄铁。”崔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到的，抱臂倚着门框，目光落在那些证物上，“这种配方罕见，造价极高，多用于铸造重要的法器或神像，防锈耐蚀，历久如新。”
沈默缓缓抬起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人，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和疑惑，他轻声问道：“崔大人，难道您对冶炼之术也有所涉猎吗？”
崔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悠然地踱步走进房间，仿佛这里是他的领地一般。他走到沈默面前，伸出手拿起那枚完整的铜钱，仔细端详着。
崔鹏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铜钱背面的符文，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和凸起，仿佛能从中解读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皇城司的职责就是要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沈默静静地看着崔鹏，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崔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然而，这‘十二金仙’……仅仅知道它们的材质是远远不够的。要想真正了解它们的奥秘，我们还需要找到一个真正博学的人。”
沈默的脑海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脱口而出：“苏老。”
崔鹏的眉毛微微一挑，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他凝视着沈默，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更多的信息。
沈默见状，解释道：“苏忘忧苏老先生，是家父的故交。他是一位隐居在市井之中的博学鸿儒，对各种学问都有深入的研究。只是，他的性情有些孤僻，很少会见陌生人。”
说完，沈默便开始动手收拾起桌上的证物，将它们一一放回原处。
崔鹏忽然笑了，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紫竹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飘逸的“苏”字：“巧了，我正好有块敲门砖。”
——
苏老的居所隐藏在城西一条僻静的深巷之中，周围环境幽静，人迹罕至。巷子里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偶尔能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琴音，如泣如诉，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崔鹏和沈默来到门前，只见那扇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已经有些生锈。崔鹏上前轻轻叩门，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童子前来应门。崔鹏出示了皇城司的令牌，童子这才引着他们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颇为整洁。穿过院子，便是一间正屋。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四周摆放着高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典籍，几乎让人无处下脚。在屋子的一角，一位清瘦的老者正坐在窗下，对着一局残棋，聚精会神地思考着。
崔鹏和沈默走进屋内，老者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说道：“皇城司的小家伙，又带来什么麻烦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
崔鹏赶忙收起平日的散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苏老，此次叨扰，是想请教您关于‘十二金仙’的事情。”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一块雕像的碎片。
听到“十二金仙”这四个字，苏老原本执棋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先落在崔鹏身上，然后迅速移到沈默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苏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把那碎片给我看看。”崔鹏连忙将碎片递了过去。苏老接过碎片，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日光仔细端详起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对这块碎片感到十分困惑。
“风磨铜，错金丝…这是宫内造办处鼎盛时期的手艺，外面仿不来。”苏老的声音苍老却清晰，“所谓‘十二金仙’，并非泛指，特指的是宋时道教信奉的十二位护法神将：广目、增长、多闻、持国…其余名讳已鲜有人知。其塑像常被赋予镇煞、辟邪、守护之寓意。”
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碎片，仿佛那碎片有千斤之重一般。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起来，仿佛透过这碎片看到了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然而，如果这东西与命案有所牵连……”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那么它所代表的，恐怕就不再是祥瑞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据一些野史杂闻的记载，前朝曾经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他们以‘十二金仙’为代号，实际上却是在行使监察百官的权力。这个组织的权力极大，行事风格也异常狠辣诡秘。”
沈默和崔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震惊。沈默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先生，那后来呢？这个组织为何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苏老转过身来，重新凝视着那局残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缥缈，仿佛那棋局中隐藏着无尽的秘密：“或许是旧梦重温，又或许是……冤魂索债。”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沈默和崔鹏都沉默了，他们似乎都在思考着苏老这句话的含义。过了一会儿，沈默再次开口：“老先生，您说十年前有些事、有些人并未真正了结，这是什么意思呢？”
苏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冲击。一旁的童子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并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沈默和崔鹏对视一眼，知道此时不宜再打扰苏老，于是他们起身告辞。临走前，沈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棋盘的一角，他瞥见那里压着一本翻开的旧账册。账册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墨迹也显得有些陈旧，但其中一页上隐约写着“江南”、“赈银”等字眼，引起了沈默的注意。
——
都察院档案库，卷帙浩繁，尘埃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飞舞。沈默以刑部公文调阅十年前江南赈灾银贪腐案卷宗。书吏效率低下，崔鹏显得有些不耐烦。
“劳驾，按《庆元条法事类·卷十九》，三品以上官员涉案，勘验文书应与御史笔录分存甲乙二库，对否？”崔鹏忽然开口，语气流畅自然，仿佛对此极为熟稔。
那书吏一愣，显然没料到皇城司的人如此精通档案律例，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是，是，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乙库查找。”
沈默心中暗自思忖，都察院的内部档案管理规定竟然如此繁琐，即便是刑部的官员恐怕也难以如此熟悉。正当他思索之际，崔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若无其事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然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皇城司偶尔也需要查一查御史们是否在认真履行职责啊。”
很快，卷宗被调了过来，厚厚的一沓堆放在桌上。沈默和崔鹏对视一眼，便迅速开始翻阅起来。
经过一番查找，他们发现李焕之当时担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主要负责核查灾区堤坝的修缮情况以及银钱的支出。而张洵则时任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记录显示他曾经作为副使，随团前往灾区进行“慰抚”工作。
沈默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份物资清单上，他指着清单上的一行字说道：“看这里，第一批三万两白银，明确指定由‘聚宝钱庄’将其兑换成散银，以便于发放给灾区民众。”而在这份清单的末尾，赫然签着李焕之和张洵的名字，显然他们是负责核验这笔款项的人。
然而，卷宗的最终裁定却让人感到意外。聚宝钱庄的大火被认定为一场意外事故，而贪腐案也仅仅止于钱庄的掌柜等人。大部分的银两虽然被追回，但整个案件就这样草草结案了。
“好一个‘大部追回’。”崔鹏冷笑，指尖点在一行模糊的小字注释上，“看这笔记不同，像是后来添加的——‘疑有亏空，然证链已断，不予深究’。”
沈默感到一阵寒意。父亲的笔记里从未提及这些疑点。是不知道，还是…刻意回避？
——
是夜，沈默在书房再次翻阅父亲留下的案卷笔记，试图找出任何与江南案、“十二金仙”相关的蛛丝马迹。窗外风雨大作。
突然间，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碎声响从屋檐上传来，这声音异常轻微，仿佛是风吹落了瓦片，但又似乎并非如此。
沈默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屏住呼吸，敏捷地侧身躲进书架后的阴影里，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被撬开了，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室内。这道黑影的动作异常迅速，仿佛对书房的布局了如指掌，径直朝着沈默平日里存放证物的书案抽屉扑去。
抽屉被轻易地撬开，黑影的手在抽屉里摸索着，显然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抽屉里只有一些普通的文书，并没有黑影所期望的半枚铜钱。那半枚铜钱一直被沈默随身携带，此刻自然不在抽屉里。
黑影似乎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开始迅速地翻查书架，似乎还不死心，想要在书架上找到那半枚铜钱的下落。
沈默的心跳愈发剧烈，他紧张地计算着出击的角度和距离，准备在关键时刻给这道不速之客一个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直直地扑向先前的那名窃贼！刹那间，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清脆而短促，显然是双方的兵器相交所致。这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只持续了几招，后来者的武功明显更胜一筹，几招之内便将窃贼逼得连连后退。
窃贼眼见无法得手，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于是虚晃一招，纵身一跃，如飞鸟般投入窗外的雨幕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者并没有追赶那窃贼，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似乎刚才的一番激斗让他也耗费了不少体力。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书房。
沈默看清了那后来者的侧脸——是崔鹏！
崔鹏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沈默隐藏的方向扫了一眼，但他并没有直接揭穿沈默的存在，而是若无其事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件东西——那是在刚才的打斗中，从窃贼身上掉落下来的。
随着崔鹏的动作，沈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他不知道崔鹏捡起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崔鹏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然而，崔鹏并没有过多停留，他迅速地将那件东西收起来，然后像鬼魅一般，也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雨声嘈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细密的雨幕所笼罩。沈默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他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房内的一片狼藉。
沈默环顾四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他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雨幕。窗棂上，几滴尚未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格外醒目，与那枚小小的、金色的碎片相互映衬。这枚碎片，与他之前在张洵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是金仙雕像的一部分。
沈默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意识到，凶手或者凶手的同党，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而那个神秘的崔鹏，这个身份成谜的皇城司探子，再一次在暗中插手了这复杂的局面。
沈默紧紧握住那枚新的碎片，碎片的边缘异常锐利，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他感受着碎片带来的刺痛，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这棋局越来越复杂，而他手中的棋子，似乎远远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