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沈清姿踩着泥水赶往河口村的同时。
巴黎使馆内,周聿刚结束一场关于人工智能伦理与治理的高级别双边对话。
谈判桌前,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指尖夹着钢笔,言辞犀利却不失分寸。
面对法方代表提出的 “技术管控优先”,他从容反驳:“伦理治理的核心,是平衡发展与安全,而非单纯限制。中方的立场,既是对技术负责,也是对人类共同利益负责。”
最终,他为中方争取到了关键的话语权,离场时,法方谈判代表主动伸手:“周参赞,您的逻辑和格局,令人钦佩。”
他礼貌回应,脸上依旧是惯有的冷静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藏着一丝莫名的烦躁。
回到办公室,秘书敲门进来,递上一份国内情况简报:“周参赞,这是刚收到的,需要您阅示。”
他接过简报,习惯性地快速翻阅。
目光扫过 “经济动态”“外交协调” 等板块,直到看见某行小字 ——“西南部分地区遭遇强降雨袭击,局部引发山洪、滑坡灾害”,手指骤然停住。
西南部分地区。
青石镇,就在那个区域。
他的呼吸顿了半秒,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蹭了蹭,那行字像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头发紧。
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指尖悬在秦浩的号码上方。
想问问:青石镇有没有事?沈清姿怎么样了?
可停顿了片刻,手指又缓缓放下。
他有什么立场问?
离婚协议还放在抽屉里,他是她的前夫,是那个被她决绝离开的人。
以什么身份关心?
是 “周太太” 的前夫,还是驻法参赞?
无论哪个身份,都显得多余,甚至可笑。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重新落回简报。
可那些关于 “经济指标”“合作进展” 的文字,突然变得模糊。
他打开电脑,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取青石镇的地理资料 —— 多山地、多滑坡隐患点,基础设施薄弱,根本经不起连日暴雨冲刷。
又点开当地气象数据:未来二十四小时,降雨仍将持续,局部可达大暴雨级别。
越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指节因为攥着鼠标,微微泛白。
他想象着青石镇的场景:
浑浊的洪水漫过山路,像沈清姿之前照片里的茶园,此刻会不会被冲得一片狼藉?
那些低矮的农房,能不能扛住山洪?
还有她 —— 那个在照片里笑得明亮的女人,此刻会不会正踩着泥水,在雨里奔波?
一种陌生的情绪,像藤蔓般缠上心脏,越收越紧。
那是 “焦灼”,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以前无论遇到多难的谈判、多复杂的局势,他都能靠逻辑和规划找到 “最优解”。
可现在,万里之外的一场暴雨,一群他素未谋面的老乡,一个他早已分开的人,却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掌控不了,什么都保护不了。
接下来的半天,他彻底心不在焉。
下午要出席法国文化部的招待酒会,他提前十分钟到了会场。
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侍者端着托盘穿梭,托盘里的香槟杯泛着银光。
塞纳河的波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映在地板上,像碎掉的镜子。
可他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却一口没喝。
眼前明明是巴黎的精致夜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国内新闻里洪灾的画面:
倒塌的房屋、浑浊的洪水、人们扛着行李奔跑的身影。
他甚至会不自觉地想:沈清姿会不会也在奔跑?她的鞋是不是也灌满了泥?
“周参赞?”
一位法方高级官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刚才对话会上您的发言太精彩了,尤其是关于技术伦理的部分,我非常赞同。”
周聿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应付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可官员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水,他根本听不进去,心思早就飘回了万里之外那个泥泞的小镇。
他突然意识到,沈清姿当初的选择,或许从来不是意气用事。
在那个他曾经觉得 “落后”“艰苦” 的地方,她不是在 “吃苦”,而是在经历另一种成长 ——
一种在精致沙龙里、在谈判桌前,永远学不到的成长。
那种成长,带着泥土的重量,带着生命的温度,比他追求的 “成功”,更真实,也更残酷。
几天后,一份关于青石镇救灾情况的评估报告,通过内部渠道送到了他的办公桌。
他几乎是立刻点开,手指划过屏幕,逐字逐句地看。
报告里写着:“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形成堰塞湖,威胁下游两村群众安全”;
写着:“镇党委副书记沈清姿第一时间启动预案,带队徒步涉险进村,挨家挨户转移群众”;
写着:“该同志临危不乱,身先士卒,组织干部、民兵与武警协同作战,成功转移全部群众,无一人伤亡”。
最后,有一行加粗的评语:
「该同志在重大突发事件面前,展现出了强烈的责任担当、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和深厚的为民情怀,经受了严峻考验,表现突出。」
周聿反复看着 “为民情怀” 四个字,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
他想起去年冬天,沈清姿拒绝跟他来法国时的样子。
她站在客厅里,眼睛红红的,却格外坚定:“周聿,你规划的路很好,但那不是我的平台!”
那时候他不懂,觉得她是在固执,是在放弃更好的机会。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她的 “平台”,从来不是巴黎的使馆、省城的机关。
而是青石镇的茶园,是河口村的土坡,是那些需要她背着、扶着转移的老乡。
她的成就感,不是来自谈判成功后的掌声,不是来自精致酒会上的寒暄。
而是来自脚下那片实实在在的土地,来自老乡手里那块冰冷的干粮,来自 “谢谢你,闺女” 的哽咽。
他关掉报告页面,鼠标不自觉地移到了邮箱图标上。
再次点开那封只写了「青石云雾茶,口感尚可。」的邮件。
收件人那一栏,沈清姿的邮箱地址清晰可见。
他盯着看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却还是没敲下一个字。
可他心里,那座关于 “最优解” 的坚固壁垒,已经松动得更厉害了。
以前他总觉得,人生只有一条 “正确的路”—— 名校、好工作、光鲜的身份,一步步走向他规划的 “顶峰”。
现在他开始想:
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用活在 “最优解” 里,不用被规则和身份束缚,能靠自己的双脚,在土地上走出意义的可能?
窗外的巴黎,又亮起了灯火。
可这一次,他不再觉得那片璀璨有多耀眼。
他想起青石镇雨停后,天边露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
想起沈清姿靠在断墙上,握着干粮的样子。
那束光,那个人,好像比巴黎所有的灯火,都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