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春日,因连番剧变而显得格外短暂。魏使秘密抵达雒阳、燕王骤薨赵燕边境陈兵的消息,如同两块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周军高层激起层层波澜。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姬延,却在齐王宫那座临时治事偏殿内,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沉静。
他并未立即接见雒阳转来的魏使,也未对北方的变故仓促做出军事调整,反而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了一份份来自齐国各地、细致入微的民情汇报上。
“陛下,临淄城内粮价已平复至战前七成,西市、北市已重新开张,流民登记造册者已逾三万,皆已安排至城外官田或修复水利工役,以工代赈。”苏厉捧着厚厚的卷宗,一丝不苟地汇报着,“按陛下令,查抄顽抗贵族田产七百顷,首批已分予无地佃户、流民,地契由郡府统一签发,明令三年免税。”
程邈补充着军务:“各城降军已初步整编,汰弱留强,打散并入各营。军法司巡查各郡,处置了三十一名违纪士卒,悬首示众。目前齐地秩序大体平稳。”
姬延仔细听着,偶尔发问:“分得田地的百姓,反应如何?”
苏厉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回陛下,民众……如久旱逢甘霖。北海郡传来消息,有老农捧着地契,在田埂上哭了一夜。琅琊郡分田时,百姓自发聚集,高呼……高呼陛下万岁。”
姬延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更显凝重。“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得其心者,纵无险关亦为坦途;失其心者,据雄城亦如累卵。今日他们因得利而欢呼,他日若朕之政策损害其利,这欢呼亦会变为怨怼。切记,施政非一时之惠,需有长久之制。”
他拿起一份来自稷下学宫的奏报,学宫祭酒淳于髡上书,请求重开学宫,广纳天下士子,并建议由朝廷设立“博士”官制,统掌学术,教化民众。
“淳于先生此议,老成谋国。”姬延提笔批阅,“准。着即恢复稷下学宫,一应开支由少府拨付。设博士宫,秩比六百石,由淳于髡总领其事。招揽诸子百家,不限门户,唯才是举。告谕天下,凡学有所成、能着书立说、有益于治国安邦者,皆可入博士宫,朝廷供养,尊为士师。”
这道命令,如同在文化领域投下了一颗重磅砝码。与军事征服和经济控制不同,此举直指士人之心,意在争夺天下舆论与道统的解释权。
处理完这些政务,姬延才将目光投向那两份引起波澜的急报。
“魏使……”他轻轻敲着案几,“告诉苏相,好生款待,可允其参观雒阳太学、工坊,乃至观摩新军操演。但关于结盟之事,告诉他,朕需看到魏王的诚意——譬如,即刻撤回仍在边境与我对峙的魏军,开放边境商贸。空口白话,就想让朕为他火中取栗,天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陛下,若应允魏国,则合纵联盟破裂在即,于我大大有利啊。”程邈有些不解。
“有利,但非最大之利。”姬延摇头,“魏国反复无常,今日可叛楚,明日亦可叛我。轻易允诺,反令其轻视。晾他一晾,让他知我之强弱,晓我之规矩,日后方能如臂使指。况且,”他话锋一转,“此刻与魏结盟,无异于逼迫屈原与国内保守势力妥协,联手对外,反倒帮了他。朕要的,是让屈原在楚国内部,继续他的‘变法’,继续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
苏厉眼中露出恍然之色:“陛下深谋远虑。屈原变法愈深,楚国旧贵反弹愈烈。待其内部矛盾激化,无需我军动手,楚国内部自生变乱。届时,我或可坐收渔利,或可……支持一方,乱中取利。”
“正是此理。”姬延颔首,“与屈原之争,不在疆场,而在庙堂,在阡陌之间。他行仁政,朕便行更彻底的仁政;他敢触动贵族利益,朕便敢将贵族连根拔起!让他始终被国内掣肘,无法全力与朕争夺天下民心。此乃阳谋,他明知是计,亦不得不跟。”
“那燕赵之事……”程邈看向北方。
“燕王喜昏聩,太子丹……据闻刚毅而仇视赵国及我周。”姬延沉吟道,“公子偃陈兵边境,无非是趁燕国国丧,试探虚实,或想攫取些好处。传令北疆,加强戒备,但不必主动挑衅。同时,秘密接触燕国旧臣,尤其是与太子丹不睦者。或许……这位新即位的燕王,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战略布局已定,姬延便将重心放回齐地。他深知,能否消化齐国,展示出远超楚国旧政的活力与优越,是这场“仁政之争”能否取胜的关键。
他每日接见齐国各地降官、三老、豪强,倾听他们的诉求,也严厉申明新政法规。他亲自巡视临淄街巷,查看粥棚施粥情况,询问百姓生计。他甚至抽空去了重建中的稷下学宫,与淳于髡及一众重新汇聚的学者谈经论道,阐述他“以民为本”、“礼法并用”的治国理念。
他的勤政、务实与展现出的开阔胸襟,逐渐消弭着齐地士民因亡国而产生的隔阂与恐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位年轻的周天子,或许真能带来不一样的世道。
这一日,姬延正在批阅关于在齐地推行“编户齐民”、重新核定税基的章程,这是触及利益最深、也最难推行的一项改革。程邈快步走入,神色带着一丝古怪。
“陛下,楚国郢都密报,还有……一位故人,到了临淄。”
姬延抬起头。
程邈先将一份帛书呈上:“屈原……果然遇到了大麻烦。他以雷霆手段查处三大贵族后,楚国朝野震动,旧贵族势力联手反扑,连续数日围攻大司马府,甚至在郢都街头与支持屈原的士子、民众发生冲突。楚王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支持屈原。如今郢都流言四起,有说屈原欲架空楚王,独揽大权;有说其新政乃亡国之策;更有甚者,污其与……与陛下早有勾结,变法乃为迎合周室。”
姬延看着密报,上面详细描述了郢都的混乱,以及屈原面对重重压力,依旧在府中秉烛办公,起草下一步改革律令的细节。
“独木难支啊……”姬延轻轻叹息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他放下密报,“你方才说,故人?”
程邈侧身让开:“是。陛下还记得当年在郢都,兰台之上……”
殿门外,阳光勾勒出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他未着官袍,只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深衣,头戴竹冠,面容比几年前沧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坚定,带着不容折辱的孤高。
他缓缓步入殿中,无视两侧甲士警惕的目光,对着御座上的姬延,郑重一揖。
“楚国逐臣,屈原,参见周天子。”
刹那间,偏殿内落针可闻。苏厉和程邈都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殿中那人。
姬延也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程邈口中的“故人”,竟然是此刻应该在郢都深陷漩涡中心的屈原!
他怎么会来?如何能来?在这敏感的时刻,以如此身份,来到这敌国的都城?
姬延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屈原面前,虚扶一下:“屈子不必多礼。一别数年,不想在此地重逢。请坐。”
内侍搬来坐席,屈原坦然坐下,目光平静地迎向姬延审视的眼神。
“屈子此时不在郢都力挽狂澜,为何突至临淄?”姬延直接问道,他需要弄清楚屈原的来意。
屈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决绝:“郢都?那里已无屈某立锥之地。谤言盈朝,君王疑忌,旧贵环伺。屈原一身,已不足以撼动百年积弊。留下,不过徒惹笑柄,或成一缕孤魂罢了。”
“所以,屈子是来……投效于朕?”姬延目光锐利如刀。
屈原却缓缓摇头:“陛下误会了。屈原乃楚人,此生不改。楚国之弊,深入骨髓,非刮骨疗毒不能救。然刮骨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我王……已无此魄力。屈原此行,非为背弃宗国,而是想亲眼看一看,陛下在齐地所行新政,究竟是何模样?想亲耳听一听,陛下所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真心实意,还是……争霸天下之术?”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带着一种学者求真的执拗:“若陛下之政,真能利民强国,开创太平之基,即便陛下是敌国之君,屈原亦不吝赞誉,并将所见所闻,带回楚国,以警后人。若陛下之政,亦如虎狼,徒具虚名,则屈原虽死,亦可知楚国之路,并未全错。”
殿内再次寂静。苏厉和程邈面面相觑,都被屈原这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与惊人的胆魄所震撼。
姬延凝视着屈原,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真诚,那是一种超越了家国私仇,对理想秩序的纯粹追求。这样的对手,令人敬畏,也令人叹息。
“好。”姬延缓缓开口,“既然屈子想看,朕便让你看。这临淄城,这齐地,朕的新政,皆向你敞开。你可以去市井,可以去乡野,可以去学宫,可以去官衙。朕不派人跟随,任你自行探访。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齐地民心向背,自有公论。”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不过屈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如水,无常形,亦无常势。你欲在楚国导水,却连疏导之渠都未能筑成,便已被浪头打翻。理念之争,光有理想……是不够的。”
屈原身体微微一震,姬延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痛处与迷茫。他沉默片刻,再次躬身:“多谢陛下。屈原……拭目以待。”
看着屈原在那名内侍引导下退出偏殿的背影,姬延久久不语。
苏厉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此人……杀不得,亦放不得。留在临淄,恐生事端。”
姬延望着殿外明媚的春光,眼神复杂。
“不,让他看。”姬延最终说道,“让他亲眼看看,朕是如何将这‘民心如水’,化为‘江山如画’。”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有时候,最锋利的刀,并非青铜与钢铁。理念的认同,才是真正能瓦解敌国根基的力量。”
“只是不知,这位独行于理想之路的士大夫,在看到他所追求的某些东西,在敌国成为现实时,心中……会是何种滋味?”
屈原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注定将在临淄,在齐地,乃至在未来的天下格局中,激起难以预料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