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的军令状如同一道催征的符咒,使得临淄与郢都之间的广袤地域,暗地里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八万周军精锐,在苏厉的调度下,偃旗息鼓,昼伏夜出,如同暗流般悄然向楚境指定区域汇聚。魏王圉那两万心不甘情不愿的“策应”之师,也被裹挟在这股洪流边缘,更像是一种被展示的、彰显周室权威的象征。
与此同时,程邈麾下潜藏于楚国,尤其是郢都内部的暗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资金、轻便而精良的武器、以及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输送到武承及其联络的“志士”手中。一张针对郢都旧贵族势力的大网,在夜色与谎言的掩护下,正缓缓收拢。
郢都城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昭阳等人并非毫无察觉,边境叛军的异常安静,市井间流传的种种不利于他们的隐秘流言,都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他们加快了动作,一边调兵遣将,试图封锁消息,隔绝内外;一边更加严厉地搜捕所谓的“屈原余党”,企图在周军可能的干预之前,彻底清除内部隐患,并将屈原这个“祸根”尽快铲除。
楚王熊横依旧“卧病”,宫廷被昭阳的心腹把持,一道道催命符般的诏令从宫中发出,要求各地守将严防死守,并催促监斩官尽快拟定屈原的罪状,择日处决。郢都的街市上,巡逻的兵卒明显增多,甲胄森然,眼神警惕,寻常百姓噤若寒蝉,昔日繁华的楚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而被囚于石室深处的屈原,对外面世界的惊涛骇浪,只能通过那方高窗透入的光线变化、狱卒送饭时偶尔闪烁的眼神、以及那张莫名出现的帛条去揣测。希望与绝望,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反复交织。他既期盼着某种力量能阻止这场针对他的不公和即将降临楚国的更大灾祸,又恐惧那力量最终会以摧毁楚国现存一切的方式到来。姬延的面容,武承可能的举动,还有那帛条上语焉不详的“他途”,都成了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的谜团。
约定的半月之期,转眼已过去十天。周军主力已秘密抵达预定位置,如同蛰伏的猛兽,等待着郢都城内那决定性的信号。
这一夜,月黑风高,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郢都西门,值夜的守将名为昭怀,是昭阳的族侄,素以对昭氏忠心耿耿而着称。子时刚过,城头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守夜的士卒抱着长戈,倚着垛口,难掩倦意。就在这时,一队打着昭氏旗号、约百人的“巡城”队伍,沿着马道缓缓行来。
“站住!口令!”城头哨兵强打精神,厉声喝道。
“肃清!”队伍前方一名身材魁梧的队率应声答道,口令无误。
哨兵松了口气,正待放行,那队率却已带人走近,看似随意地问道:“兄弟,今晚可有什么异常?”
“没啥异常,就是这鬼天气,怕是要下雨……”哨兵话未说完,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那队率身后几名“士卒”的手,已然按在了刀柄之上,眼神冰冷,绝非寻常巡城兵士所有!
“你们……”哨兵刚喊出两个字,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然掠过他的咽喉!与此同时,那百人队伍如同出柙猛虎,瞬间暴起,刀剑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城头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守军!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敌袭!敌袭!”终于有守军反应过来,敲响了警锣。
然而,为时已晚。这百人死士,皆是武承麾下最精锐的部下,悍勇无比,且对城防布局了如指掌。他们分出人手抢占城门绞盘,其余人则死死挡住从营房和其余城墙段涌来的援兵。
几乎在城头乱起的同一时刻,郢都城内多处地方,几乎同时燃起了冲天大火!粮仓、武库、乃至几处昭氏、景氏的别院,烈焰腾空,映红了半边天!混乱的人声、救火的呼喊、以及刻意制造的“周军入城了!”的恐怖叫喊,瞬间让整个郢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混乱之中。
“怎么回事?!哪里起火?!”刚刚睡下的昭阳被心腹从床上叫醒,听着外面的喧嚣,看着窗外映来的火光,又惊又怒。
“令尹!不好了!西门遭遇不明身份者袭击,城内多处火起,流言四起!”
“一定是武承那叛贼里应外合!快!调兵镇压!守住王宫!还有,立刻去大狱,把屈原……”昭阳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他知道,一旦城破,或者屈原被救走,他就彻底完了。
此刻,大狱之外,也爆发了激烈的战斗。一队试图奉命前来处决屈原的昭氏家兵,与另一支伪装成巡防营、实则由武承联络的郢都内应部队撞个正着,双方在狭窄的街巷中殊死搏杀。
石室内,屈原听到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厮杀声、火焰噼啪声和鼎沸的人声。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铁门边,侧耳倾听。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是生是死,是楚国的存亡,似乎都系于这门外的一片混乱之中。
就在这时,沉重的铁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以及几声短促的闷响和人体倒地的声音。铁门被猛地推开,火光与一股混杂着血腥和烟尘的气息涌入石室。几名身着楚国军服却满身血污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当日去临淄面见姬延的裨将军武承!
“屈大夫!快跟我们走!”武承语气急促,脸上混合着疲惫、兴奋与一丝决然。
屈原看着他们,却没有立刻移动,他的目光扫过武承和他身后那些陌生的面孔,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武将军……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城外?去见周天子吗?”
武承一怔,随即坦然道:“大夫!郢都已不可为!昭阳等辈倒行逆施,大王受其蒙蔽!唯有周天子能保全大夫,能延续大夫新政之志,救楚民于水火!末将等已决意归周,请大夫以大局为重!”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归周”二字,屈原的心还是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悲哀:“归周……武将军,尔等可曾想过,此举之后,楚国何在?楚人之魂,又将归于何处?”
“大夫!”一名年轻的军官忍不住激动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您被奸佞所害,看着楚国被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吗?姬延在齐地推行新政,百姓得其利!为何我楚人就不能享有?难道非要抱着这腐朽的楚国一同殉葬吗?!”
屈原身躯微震,年轻军官的话,如同利刺,扎入他心中最矛盾、最痛苦的角落。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向监狱方向逼近。
“大夫!没时间了!”武承焦急地催促,“无论您如何决定,末将必须先带您离开此地!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屈原看着眼前这些冒着灭族风险来“救”他的将士,他们眼中有着对旧贵族的愤恨,有着对未来的期盼,或许,也有着对个人前程的算计。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认命的释然。
“走吧。”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武承等人脸上一喜,立刻护着屈原冲出石室,穿过混乱的监狱院落。此时,郢都西门方向,传来了巨大的欢呼声和更加密集的、如同潮水般的脚步声——武承麾下的死士,终究是在援兵赶到之前,用鲜血和生命,强行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城门!
城外,等待已久的周军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在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中,汹涌而入!
昭阳站在王宫的高台上,望着西门方向涌入的火龙,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城破了”的绝望呼喊,面如死灰。他知道,大势已去。
而屈原,在武承等人的护卫下,穿行在火光冲天、混乱不堪的郢都街巷,看着这座生他养他、承载了他无数理想与挣扎的都城,在战火中呻吟。周军的黑色旗帜,已经开始在主要街道上飘扬。
他被带到了距离西门不远的一处临时被周军控制的宅院。院门外,是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周军士卒;院内,灯火通明,一名身着周军将领服饰的人正站在那里,似乎已等候多时。
那人转过身,并非姬延,而是苏厉。
苏厉看着被武承等人护送进来、面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屈原,拱手一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屈大夫,受惊了。陛下已在来临淄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郢都。”
“陛下有令,在他抵达之前,请大夫于此院中暂歇,一应所需,皆会供应。”
“至于楚国之事……”苏厉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神色紧张的武承,最终落回屈原脸上,“待陛下亲至,自会有个了断。”
屈原默然不语。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脱离了昭阳的屠刀,却落入了一个更大、更无法抗拒的牢笼之中。而楚国的命运,连同他个人的未来,都已彻底掌握在那位尚未露面的周天子手中。
郢都的夜空被火光染成诡异的橘红色,这座千年楚都,迎来了它命运中最为漫长的一夜。而远在路途之上的姬延,当他踏入这座城池时,又将如何处置这纷乱的局面,如何面对这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敌国臣子?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