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雍叹了一口气:“阁下以为,我没有实证吗?”
赵眘上气不接下气道:“在下属实不知是什么证据,大人且说说看!”
完颜雍点了点头:“陆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祖父陆佃师从王荆公!十二岁恩荫登仕郎,少年便名动临安,屡试第一,却不得录用,因为最好论北伐!”
赵眘笑道:“少年轻狂而已!有何稀奇!大人就凭此断定我非陆游,这似乎没什么关联!”
口中轻松,实则惊叹不已,不想陆游的生平早被调查得一清二楚,金国在大宋到底有多少探子!
完颜雍摇摇头,继续道:“陆游不会武艺!”
赵眘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君子六艺,我怎会不通武艺!”
完颜雍再次摇头:“至少不精通!”
“大人这便不知了,在下虽然愚笨,学东西倒还快!”
这许多言语都无法让对方就范,完颜雍并不气馁!
“陆游是个白面书生,而你,虽然说不上粗鲁,也自算不上温润,更重要的是,你黑!”
赵眘哑然无语,嘴巴翕张数次,却说不出话来!
“来此路上晒的!”憋了许久,憋出这句话来!
完颜雍还是摇了摇头:“陆游当年屡试不第,心中气苦,遍访名山大川,归来仍是白面书生,因此,你所言并不合理!”
赵眘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摇头道:“你觉得我不是我,却又是谁!”
完颜雍露出笑意!
“阁下今日所展现的武艺,南朝或许只有两人能臻此境,一为皇帝赵眘,一为青兕辛弃疾!”
赵眘的后背再次冒出汗来,终究还是隐藏不住了吗,再次运气于掌,眼前之人是金国御弟,若擒此人,以作人质,或能突围而出!
脸上却再无变化,而是笑道:“不知大人以为我是其中哪一个?”
完颜雍信心十足,真相只有一个!
“皇帝赵眘原名赵伯琮,我们的人多次见过他,也是个脸白的,而且他的武艺稀松平常,所谓宣德门破田师中之功,只怕……”
赵眘心中一松,眯起眼睛笑道:“只怕什么?”
“只怕是你!青兕所为!将赵眘吹得武艺通神,不过是宋人惯用的伎俩!”
完颜雍依然没有在赵眘脸上看到期待的惊讶表情,但他并不在乎,早已习惯了面前之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宣德门之战,破敌之策与兰陵五十破五万异曲同工!除了你辛弃疾还有谁!”完颜雍戟指赵眘,笑容满面,信心十足,似乎揭穿了对方撒的弥天大谎!
赵眘无奈一笑:“大人你若非要这般说,我且问你,辛弃疾假做陆游之名是为了什么?”
完颜雍大笑道:“这还用说,辛弃疾兰陵一战杀了这许多人,还抓走了张安国,来大金自然不受待见,才假借了陆游之名!完颜宗叙出中都后第二日你进的城!如此精心算计,若非在下机敏,险些放过这些细节!”
赵眘瞠目结舌,这当真是一个接一个的凑巧啊,他是真不知道完颜宗叙刚刚出城,幸亏如此,不然让完颜宗叙认出自己不是辛弃疾,岂不是当皇帝抓了?还有就是自己最近几个月逐渐变黑的,与之前的形象颇有不同,若非如此,也洗不清嫌疑!
完颜雍继续道:“刚见到你时,我还有些怀疑,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但你做的这些事当真不是成熟稳重之人所为!青兕下凡,与常人不同倒也合理!”
赵眘心道,可谢谢你自我圆谎了!若问我时,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摸了摸脸一阵苦笑,赵眘道:“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你!”
完颜雍坦然笑道:“无妨,我今日也不是来抓你归案的,无意揭穿你,只要你不在燕京府为非作歹便好!”
“那我今日之事!”
完颜雍脸色一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眘起身行礼:“多谢府尹大人了!”
见他有离去之意,完颜宗贤阻拦道:“先别走,我还有事问你!”
赵眘心中再次警钟大作,刚应付完一人,再来一人,难道完颜宗贤发现了自己适才言语中的漏洞?
有漏洞吗?
此刻心乱如麻,一时哪里捋得清楚!
赵眘慢慢坐下,只觉身子沉若大山,脸上却显出云淡风轻之色,亏得脸黑,遮掩了许多!
完颜宗贤却没有立刻说什么,眉头紧锁,眼睛向下看着,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回忆!
“兄长!”完颜雍见他半晌不语,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完颜宗贤醒过神来,小声问道:“这些年,韦氏过得还好吗?”
“谁?哪个韦氏?”赵眘有些发懵,刚说的不是宋金大势吗?韦氏又是谁?
然而等了半晌,完颜宗贤却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可把赵眘急坏了,虽然我不知韦氏是谁,但你话不能说一半啊!
完颜雍叹了口气:“辛使君啊……”
赵眘接茬道:“我姓陆!”
完颜雍白了他一眼:“使君啊……”
行吧,这次赵眘也没再反对。
“韦氏便是宋皇赵构的生母!”完颜雍玩味地看着赵眘。
赵眘深深皱起了眉头:“太皇太后啊,我不曾见过,但上皇事母至孝,想来过得不错!不知大人……”
完颜宗贤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住点头:“那便好!那便好!”而后一口喝干一盏茶,将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
完颜宗贤不说谎,但他总选择不说话!
完颜雍什么都说,但真假难辨!
赵眘只好又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完颜雍。
完颜雍笑嘻嘻悄声道:“这韦氏曾是兄长的小妾,后来……”
赵眘神色剧变:“你说什么!”
完颜雍兴致勃勃道:“这韦氏原在浣衣局,我兄长看上了,便……”
“等会儿,浣衣局,你让一国太后去洗衣服?”赵眘深觉金人毫无下限,这纯粹是为了侮辱人而侮辱人!
“这浣衣局不过是个名头,并非洗衣服的所在!”
赵眘长出一口气,看来金人还有点底线,然后后面一句话便让赵眘炸毛了!
“假托浣衣之名,实则是宫廷妓院!”完颜雍笑吟吟看着赵眘的反应!
赵眘果然愤怒至极:“你们居然在宫廷开妓院,果然是未开化的野人!”
完颜雍愕然,他以为对方会骂金人将太后送进妓院,然后自己可以乘机反讽!
未曾想他居然抨击的是在宫廷开妓院这件事,这个事情完颜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经赵眘这么一点,觉得着实不妥,不妥到了极点!
正在完颜雍不知如何回答时,那边完颜宗贤喝道:“别说了!”
见完颜宗贤搭话,赵眘问道:“他所言果真?”
完颜宗贤点了点头。
此人说话,赵眘是信得过的,不禁沉默良久!
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大人年岁几何?”
完颜宗贤道:“今年三十有六!”
赵眘面容都扭曲了:“太皇太后今年六十多了吧!”
完颜宗贤并未看他的脸色,只是淡淡道:“六十五!”(注一)
原来你知道啊,赵眘的表情更为扭曲了!
“那你遇到太皇太后时多大?”赵眘的言语几乎是挤出来的!
“那年我二十岁,韦氏四十九岁!”完颜宗贤脸上并未现出任何尴尬、赧然,甚至没有任何退缩的微表情!
赵眘忽然鼓起掌来:“佩服佩服!真人杰也!”
完颜雍有些绷不住了,本来是拿这个事来羞辱对方一番,这是完颜氏骨子里的恶趣味,自靖康之变起便展现出来的喜欢羞辱人的爱好。
然而今日居然碰了钉子!
二十岁女真小伙,爱上了四十九岁的汉人妓女,还堂堂正正地纳为妾室,这到底算谁羞辱了谁?
完颜雍的脑袋有些混乱,不愧是青兕啊,思路果然不同寻常!
完颜宗贤并不在乎,喃喃道:“若是使君归宋见到韦氏,请帮我带个话,就说……”
停了一会,意兴阑珊道:“算了,前情早已烟消云散,日后各自安好便是!”
完颜雍劝道:“兄长,天下女子多得是,又何必……”
不想一向温润如玉的完颜宗贤冷哼道:“为了你们的天下大计,将我的爱妾送出去,用女人换江山,这样的江山要来何用!”
什么?
用韦氏换了江山?
换了什么江山?
怎么换的?
赵眘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拆解!
那边完颜雍见事情再发展下去,当年的秘辛便要平铺于这宋人之前,连忙拦道:“兄长莫要生气,这都多少年了,怎地还放不下,等会行刑完毕,咱们去按个乔,我府上新从临安请来的按乔美人,手法一流!”
同事一边挥挥手,让赵眘离开!
完颜宗贤也知道自己说得多了,冷静了许多。
见赵眘离开,忽又拦住!
“等会!”
赵眘这次并未心虚,要是身份暴露之事,刚才早已说过了,这个完颜宗贤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
只见完颜宗贤走了过来,停在一尺处,低声道:“小心宗正寺的报复!”
赵眘倒吸一口凉气,宗正寺不是你完颜宗贤下辖吗?
怎么……
赵眘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完颜宗贤被委任到宗正寺只怕是完颜亮故意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不过是名义上的长官!
宗亲犯事,他来背锅。
他若不让宗亲犯事,他便是宗亲之敌!
想通了此节,才知此人今日打这许多人的板子,乃是担了多大的压力!
这等好官,怎么就是完颜氏的,怎么就一心为金国卖命!
赵眘叹息道:“明白了,多谢!阁下也请小心在意!”
完颜宗贤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走了!
赵眘一步一回头,心中的疑团驱散不开,这事蹊跷得紧啊!忽然又想到什么,又走了回来!
“大人,在下还有一事告发!”
他用的是告发,并非是相告,完颜宗贤皱了皱眉:“使君只管说来!”
赵眘大声道:“早间我在驿馆熟睡,岂料有个强人贼子带着十几人强闯入馆,将我毒打一顿,然后趾高气昂而去!”
完颜宗贤与完颜雍对望一眼,微微一笑,也大声道:“竟有此事?不知贼子是谁?”
赵眘大声回道:“回大人,强人头子正是宗正寺少卿完颜鲁德!”
完颜宗贤心中笑开了花,这陆游当真乖觉,脸上却惊讶至极:“怎会如此,可有人证么?若是诬告,即便你是宋使,也须饶不过你!”
赵眘躬身施礼:“在下不可诬告,鸿胪寺少卿阿古达木布可为证,适才完颜鲁德也当场承认,近侍局徒单阿吉可为证,在场上万百姓可为证!”
徒单阿吉气得快炸了,今日刚碰面的时候你说不认得我,现在要佐证了,便认得我了?
完颜鲁德更是浑身冰凉,早间只是怕丢了面子才咬牙认下这打人的罪过,只道自己谁也不怕,岂料现在万人面前揭露此事,又在判大宗正寺事大人当面!只怕此事便不好了结了!
若是此刻否认打人之事,只怕也无人肯信了!
可是!
可是自己真的没有打人啊!
自己是被打的一方啊!
事情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山呼海啸的声音传进他耳内,完颜鲁德茫然四顾,这是在场百姓便纷纷欢呼佐证的声音!
这些人若是单独提审,只怕无一人敢认!但现在上万人便不怕了,法不责众!你再手眼通天,总不能将在场众人都杀了吧!
当然这也是三十多年的和平带来的印象,当年女真破城之日,血流成河之时,他们并不曾见过,不然也不会如此想!
完颜宗贤大声道:“陆使君,兹事体大,在下不敢一言而决,待禀过陛下再行回复,不知尊意若何?”
赵眘回道:“大人所言,在下安敢不从,如此,陆某便静候佳音了,宋金相交,还望莫要因为个别浑了坏了交情才是!”
完颜宗贤点头道:“这个自然,陆使君放心便是,在下定会给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眘再行一礼,施施然而去,一人独行,宽袍大袖在风中鼓荡,恍如古之苏秦张仪,一人之去,天下为之震动!
完颜雍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此子……断不可留啊!”
完颜宗贤皱了皱眉:“君子当自强不息,若心胸狭窄,终究难成大事!”
完颜雍看了看他,笑道:“兄长教训的是,小弟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