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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晚风服饰”那扇新漆的绿铁门前,却已无声地聚拢起一片灰蓝色的暗影。不是往日等着上工的年轻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喧闹,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铁锈和机油气息的沉默。

十几个,二十几个,很快变成了三四十个女人。她们大多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出毛边的工装,有的还戴着同样褪色的工帽。脸上刻着相似的疲惫和茫然,眼神像蒙了尘的玻璃,怯生生地望向紧闭的铁门。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饭盒,而是一张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那是她们被“优化”掉的证明,是“国营红星纺织厂”留给她们最后的、冰冷的体面。

“桂芬姐,你说…人家真能要咱们吗?”一个瘦小的女人扯了扯旁边稍显敦实同伴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咱就会摆弄织布机、接线头,这做衣裳…精细活啊。” 她看着自己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有些自惭形秽地缩了缩。

张桂芬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张“下岗职工再就业推荐信”又捏紧了几分,指关节泛着白。她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同样写满焦虑的脸,看到了抱着孩子、眼圈通红的刘彩霞,看到了总是沉默、背脊却挺得笔直的陈爱华…这些都是一个车间滚了十几年的姐妹,曾经铁饭碗的骄傲,如今只剩下一地鸡毛和压在肩头沉甸甸的生计。

“来了!”不知谁低呼一声。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像被风吹过的麦浪。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绿铁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苏晚月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蓝色工装,没有多余的装饰,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洁的发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的眼。她身后跟着厂里管人事的李大姐。

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苏晚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前这群忐忑不安的女工,像温润的水流过粗糙的砂石。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前世记忆里,自己失业后四处碰壁、看尽白眼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微哽,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响起,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各位大姐,我是苏晚月,‘晚风服饰’的负责人。情况,李大姐都跟我说了。我们厂,现在正需要人手,需要像你们这样有经验、能吃苦、守纪律的工人!”

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女工们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惊讶、希冀、还有一丝不敢置信。

“可是苏厂长…”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陈爱华,她往前挪了半步,背脊依旧挺直,眼神却带着一丝局促,“我们…我们只会织布,缝纫机,怕是用不好…”

“不会可以学!”苏晚月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厂有老师傅,包教包会!重要的不是你们现在会什么,而是你们肯不肯学,肯不肯干!我们晚风,要的就是踏踏实实干活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温和,却也更坚定:“我知道大家心里慌,怕干不了,怕干不好。但请你们信我苏晚月一次,也信你们自己一次!只要肯干,只要手脚勤快,我苏晚月的厂子,就一定有大家一口饭吃,有一份工钱拿!工资按月结算,绝不拖欠!”

“包教包会…”“有饭吃…”“绝不拖欠…” 这几个词像带着温度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女工们眼中死寂的灰烬。有人开始悄悄抹眼角,有人互相抓紧了对方的手。那沉甸甸压在肩头的茫然和无助,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苏厂长,我干!我什么都能学!” 张桂芬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响亮。

“我也干!我能吃苦!”

“算我一个!缝纫机我年轻时候摸过!”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女工们纷纷表态,原本死寂的门口涌动着一种带着泪意的生机。

**裁剪车间里,巨大的案板前。**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馨香和淡淡的粉尘味。十几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整齐排列,发出轻微的嗡鸣。然而此刻,气氛却有些凝滞。

新来的下岗女工们被安排在裁剪组,跟着老师傅学习如何用沉重的裁剪刀沿着划好的粉线精准下料。这看似简单的活计,却让习惯了纺织机轰鸣和纱线穿梭的她们,显得笨拙而紧张。

“哎哟!” 一声压抑的痛呼。

刘彩霞看着自己不小心被裁剪刀锋利的刃口划破的手指,血珠迅速冒了出来。她慌忙把手指含进嘴里,脸上血色褪尽,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更多的是惊慌和自责。旁边几个女工也吓得停下了手,手足无措。

负责带她们的车间主任老马,一个在国营厂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背着手踱过来,看着刘彩霞还在渗血的手指,又看看案板上那块因为紧张而剪歪了一寸的布料,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

“瞧瞧!这都干的什么活!” 老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国营厂老派干部特有的严厉和不满,像鞭子一样抽在女工们的心上,“这料子多金贵!剪坏一块就是大损失!手指头是豆腐做的?连个剪刀都拿不稳!你们在纺织厂那些年,就光学会磨洋工了?” 他目光扫过案板上一块剪歪的布料,语气更重,“这歪歪扭扭的,能上缝纫机吗?简直是糟蹋东西!我看苏厂长就是心太善,招你们这些…”

“马主任!”

一个清亮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打断了老马即将出口的更难听的话。

苏晚月不知何时站在了车间门口,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训斥。她快步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静如深潭。她先是看了一眼刘彩霞还在流血的手指,眉头微蹙,对旁边一个女工道:“快带彩霞姐去医务室,李大姐那儿有红药水和纱布。”

“苏厂长,我没事,我…”刘彩霞想拒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先去处理伤口。”苏晚月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等刘彩霞被扶走,苏晚月才转向脸色依旧难看的马主任。她没有立刻发火,而是弯腰,仔细看了看案板上那块被马主任斥为“糟蹋”的、剪歪了一寸的布料。然后,她拿起旁边那把沉重的裁剪刀。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新来的女工们紧张地屏住呼吸,老马也抿着嘴,想看这位年轻的厂长如何处理。

苏晚月没有看任何人,她拿起粉饼,在那块剪歪的布料边缘重新利落地划下一条笔直的线。接着,她双手稳稳握住裁剪刀那巨大的黄铜手柄,手臂绷紧,腰身下沉,锋利的刀刃沿着粉线沉稳而精准地推进。

“嚓——嚓——”

布料分开的声音干脆利落,一条笔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边缘呈现在众人眼前。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连那些老工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苏晚月熟练而沉稳的动作。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年轻厂长,竟有这一手扎实过硬的基本功。

苏晚月放下剪刀,拿起那块修正好的布料,这才抬眼看向马主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马主任,活儿是干出来的,不是骂出来的。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剪坏一块布,是损失。但寒了人心,耽误了大家学手艺的劲头,那才是厂子最大的损失。” 她目光扫过那些因为紧张和委屈而低着头的女工们,语气缓了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她们是新手,但不是废物。她们在纺织厂干了十几年,手上的茧子不是假的!她们缺的是适应新岗位的时间和耐心,缺的是有人肯教,肯容错!”

她将那块修正好的布料轻轻放在案板上,直视着马主任有些闪烁的眼睛:“我知道您是老资格,要求严是为厂子好。但今天,我请您把这份‘严’,用在教她们怎么把活干好上,而不是用在挑错和训斥上。晚风要发展,离不开老师傅的经验,更离不开新鲜血液的加入。她们,就是我们晚风的新血!”

苏晚月的话掷地有声,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老马张了张嘴,看着苏晚月沉静却蕴含着力量的眼神,又看看那些女工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感激和倔强的光,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背着手转身走了。但那背影,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倨傲。

“苏厂长…” 张桂芬哽咽着开口,眼圈通红。

“都别愣着了!” 苏晚月脸上露出一丝鼓励的笑容,拍了拍手,“干活!今天每人先练十块边角料,剪直了为止!谁剪得又快又直,中午加个肉菜!马主任,” 她提高声音,对着老马的背影,“还得麻烦您多费心,给她们把好关!”

老马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间的气氛陡然一松,随即被一种新的、带着点奋发意味的声响取代。沉重的裁剪刀再次被拿起,女工们互相鼓励着,眼神专注地盯着粉线,动作虽然依旧生涩,却多了几分不服输的韧劲。那“嚓嚓”的裁剪声,不再是噪音,而像是一种笨拙却充满希望的序曲。

苏晚月站在车间中央,看着这一幕。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纤维,也照亮了那一张张努力而专注的面孔。前世冰冷的记忆在这一刻被驱散,一种更坚实、更温暖的力量在她心底滋生。她救不了所有人,但至少,她能为眼前这些努力抓住一根稻草的人,搭起一块跳板。这流水线上流淌的,不仅仅是布料,更是沉甸甸的希望。

**夕阳熔金,晚风轻拂。**

厂区门口,下工的铃声清脆地响起。新来的女工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来,虽然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腰背也有些发酸,但眼神却不再是早晨那种死寂的灰败。

“桂芬姐,你看我这手!” 一个年轻点的女工摊开手掌,掌心被裁剪刀柄磨出了几个红印子,她却咧着嘴笑,“练了一下午,最后那块边角料,马师傅说…还行!” 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

张桂芬也笑着,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可不,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感觉又找着点当年刚进厂学徒时的劲儿了。” 她小心地摸了摸工装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小纸包——那是她今天剪坏了两块布才换来的、全须全尾剪好的第三块合格品换来的“奖励”,一小包苏厂长特意吩咐食堂给她们新工人加的芝麻糖。

“苏厂长说话算话,真给咱们加肉了!” 刘彩霞抱着睡着的孩子,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手指上包着醒目的白纱布,“就是…就是剪坏布,扣工分扣得心疼。”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心疼才长记性!” 陈爱华走在旁边,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韧劲,“扣了工分,明天更得好好剪!人家苏厂长给咱们机会,还管饭,咱不能丢人。” 她手里紧紧攥着中午吃饭时,偷偷问老工人借来的一本破旧的《服装裁剪入门》,打算晚上回去点灯看。

一群人说着,走到了厂区外那条熟悉的小路岔口。就在这时,一辆军绿色的吉普212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在路边。车门打开,陆行野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旧军装,神情冷峻。

女工们顿时噤声,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这位冷面厂长的丈夫、听说还是部队的大官,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她们本能地感到敬畏。

陆行野没有看她们,锐利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落在了刚从厂门口走出来的苏晚月身上。他大步走过去,在距离苏晚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苏晚月也看到了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陆行野没说话,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确认什么。然后,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地递过去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崭新的铝制饭盒,外面还裹着一层厚厚的小棉被保温套。

“给你。”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递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苏晚月一愣,下意识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温热。隔着棉套,似乎还能感受到里面饭菜的温度。

“张婶炖了鸡汤,说你这些天…辛苦。” 陆行野补充了一句,目光飞快地扫过苏晚月眼下淡淡的青影,随即移开,落在她身后那些正悄悄看着这边的女工身上。他的视线掠过张桂芬她们磨红的手掌,刘彩霞包着纱布的手指,陈爱华怀里那本破书,还有她们脸上那混合着疲惫、希望和一点点不安的神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冷硬的眉峰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然后,他对着苏晚月,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转身干脆利落地拉开车门,发动引擎。吉普车卷起一阵尘土,迅速消失在暮色里。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沉默得像一出哑剧。

苏晚月抱着怀里温热的饭盒,站在原地,看着吉普车远去的方向,久久没动。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轮廓。饭盒的温热透过棉套,丝丝缕缕地熨帖着她有些发凉的手指,也似乎熨帖着那颗在商海和家族倾轧中绷紧了一天的心。

她身后,女工们面面相觑,刚才那点拘谨被一种更大的惊讶取代。

“苏厂长…陆同志他…” 张桂芬喃喃道,看着苏晚月怀里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饭盒。这冷面煞神似的男人,竟然…是来送饭的?还裹着那么厚的棉套?

苏晚月回过神,低头看着怀里的饭盒,嘴角慢慢、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却驱散了眼底最后一丝疲惫。

她转过身,迎着女工们惊讶又带着点探究的目光,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温热的饭盒,语气轻松地说:“都愣着干嘛?快回家吧!明天早点来,任务更重!”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余一抹瑰丽的霞光。女工们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走向各自那个或许简陋却终于有了盼头的家。晚风轻拂,带着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

苏晚月抱着那个温热的饭盒,独自站在空旷起来的厂门口。指尖感受着铝制饭盒传递过来的、持续不断的暖意。那暖意并不炽热,却异常坚实,像一块沉默的磐石,在这喧嚣起伏的浪潮里,为她隔开了一小片可供喘息的港湾。

她抬头望了望陆行野车子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灯火渐次亮起的车间厂房。那里,新的流水线即将日夜不停地运转,承载着几十个家庭的希望。而她怀里这份沉默的温热,让她知道,这条艰难的路,她并非孤身一人。

夜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深吸一口气,抱着饭盒,挺直了脊背,转身坚定地走回那一片属于她的、充满挑战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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