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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空气里本该弥漫着糖瓜粘的甜香和爆竹碎屑的硫磺味,可“晚风服装厂”那扇新漆不久的绿色铁皮大门外,却只有刺骨的寒风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铅云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破棉絮,随时要砸下来。

厂子刚刚完成扩建,崭新的红砖厂房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有些突兀。然而此刻,这代表着希望的新气象却被黑压压的人群彻底吞没。上百名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沉默的礁石,死死堵住了厂门和通往主干道的唯一小路。他们大多穿着自家缝制的厚棉袄,袖口和领口磨得发亮,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沟壑,此刻却统一写满了焦灼、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手里没有棍棒,只有空荡荡的、冻得通红的双手,就那么直愣愣地垂着,或揣在袖筒里,无声地矗立在寒风中。

人群最前面,是几个须发花白的老工人,领头的是车工组的赵大奎。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肺管子呕出来。旁边他的老伴儿,一个同样干瘦的老太太,徒劳地拍着他的背,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

“苏厂长!”赵大奎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嘶哑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带着血沫子的腥气,“腊月二十三了…娃儿等着钱扯布做新衣…老伴的药…断了三天了…” 他每说一句,周围就响起一片压抑的呜咽和更深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站在厂门内台阶上的苏晚月肩上。

苏晚月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站在冰冷的台阶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吹乱了额前的碎发。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有跟着她从最初小作坊一路熬过来的老姐妹,有刚招进来不久、眼睛还带着对未来憧憬的年轻女工,更多的是像赵大奎这样,拖家带口、指望着这点血汗钱过年的顶梁柱。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沉又痛,几乎喘不过气。

钱在哪里?

钱在省城第三纺织厂那厚厚的、积满灰尘的账本上!那笔三个多月前就验收合格、交付出去的秋装货款,整整十二万!像沉入了大海的石头,杳无音信。她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从车间主任到财务科长,再到那个油滑得像泥鳅的厂长钱卫东,得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推诿:“年底了,资金紧张,再等等”、“手续在走”、“快了快了”……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去,都是带着一身疲惫和更深的绝望回来。

她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甚至厚着脸皮去找了陆行野帮忙递话。可三纺厂是根深蒂固的老牌国营大厂,级别高,关系网盘根错节,陆行野那边也暂时没能撬开这个铁疙瘩。她苏晚月的“晚风”厂,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个刚刚冒头、无足轻重的乡镇小厂。

“苏厂长,不是我们逼你…”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工挤上前,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家里真揭不开锅了…孩子他爹在矿上伤了腰,就指着这点钱…”

“是啊,苏厂长!我们信你,知道你不是那种黑心老板!可这年…咋过啊!” 另一个汉子红着眼睛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瞬间引爆了人群压抑已久的情绪。

“发工钱!”

“我们要工钱过年!”

“黑心厂!还我们血汗钱!”

绝望的声浪开始翻滚,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那声音像重锤,一下下砸在苏晚月的心上。她看着那一双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此刻却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赵大奎咳弯的腰,看着孩子冻得发紫的小脸……前世,她也曾是这样卑微的一员,为了几毛钱的工钱看尽脸色。如今她成了发工钱的人,却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力感。

厂子账面上,只剩下不到两千块。那是留着给锅炉房买煤、维持机器最低运转的保命钱!就算全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怎么办?

她拿什么来安抚眼前这群信任她、跟着她拼了大半年的工人?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扑打在脸上,生疼。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脚踝,向上蔓延。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越来越汹涌的骚动即将失控的边缘——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如同裂帛,陡然撕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辆沾满泥泞的军用吉普212,像一头从风雪中冲出的猛兽,粗暴地顶开了人群外围,硬生生停在厂门口。车门猛地弹开,一道高大挺拔、裹着军绿大衣的身影,挟裹着凛冽的寒气,一步踏下。

是陆行野!

他脸色沉凝如铁,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瞬间扫过混乱的现场,定格在台阶上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苏晚月身上。没有任何言语,他大步流星,分开人群,直接走上台阶,站定在苏晚月身侧。

他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骚动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拍打铁门的手僵在半空,哭喊咒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气势迫人的男人。赵大奎的咳嗽也止住了,浑浊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陆行野。

陆行野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微微侧头,对紧跟在他身后跳下车的一个同样穿着军大衣、提着沉重军用帆布包的年轻战士,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亮!”

“是!” 年轻战士声音洪亮,动作麻利。他“哗啦”一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手臂用力一抡——

“哗啦啦啦啦——!!!”

刺眼的光,伴随着金属和纸张摩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瞬间倾泻而出!

红的!绿的!灰的!崭新的、带着油墨清香的钞票,一捆捆、一扎扎,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一道骤然筑起的、璀璨夺目的堤坝,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粗暴地、带着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力,倾倒在苏晚月脚边的水泥台阶上!

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炼钢工人,两元的车工,一元的拖拉机手……成捆的“大团结”是堤坝的主体,零星散落的毛票如同点缀其间的浪花。钱!堆积如山的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魔幻的光泽,瞬间刺穿了所有绝望的眼睛!

人群彻底死寂了。连孩子的哭声都消失了。只有寒风吹过钞票边缘的轻微哗啦声,以及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赵大奎张大了嘴,忘了咳嗽。抱着孩子的女工,眼睛瞪得溜圆。刚才还红着眼要拼命的汉子,此刻像个木桩一样钉在原地。

苏晚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脚下这座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小山”,又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陆行野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脚下堆的不是十几万巨款,而是一堆砖头。他伸手,从旁边一个看傻了的门卫手里,几乎是“夺”过了那个用来通知上下班的铁皮喇叭筒。

“滋啦——” 刺耳的电流杂音骤然响起,打破了钞票带来的震撼沉默。

陆行野将冰冷的喇叭筒凑到唇边,他的声音透过简陋的扩音器传出来,带着金属的质感,不高亢,却异常沉稳、清晰,如同磐石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晚风服装厂的工友们,我是陆行野。”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惊愕、茫然、又渐渐燃起希望的脸,目光在赵大奎和他怀里冻僵的孩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你们的工资,一分不会少!”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排好队!叫到名字的,上来领钱!今天,就在这里!所有人,拿着钱,回家!过!年!”

“滋啦——” 电流声再次响起,像是为这宣言划下了一个有力的顿号。

没有解释钱的来源,没有煽情的安慰,只有最直接、最有力的承诺和指令。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巨大的欢呼声、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哭喊声、激动的叫嚷声,瞬间冲破了冰冷的空气,直冲云霄!

“有钱了!有钱过年了!”

“陆同志!谢谢!谢谢您啊!”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排好队!快排好队!听陆同志的!”

绝望的阴霾被这粗暴的金钱洪流和铿锵有力的宣言瞬间冲散。工人们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激动地互相推搡着、提醒着,迅速在厂门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龙。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台阶上那座钞票堆成的小山,里面燃烧着对温饱、对过年、对活下去的最基本也最炽热的渴望。

苏晚月站在陆行野身侧,看着他冷峻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握着喇叭筒、指节泛白的手,再低头看看脚下这座在寒风中散发着奇异光芒的“钱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感激、震撼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防,汹涌地冲上眼眶。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明白,他消失的这几天去了哪里。他不是去走那些虚无缥缈的关系,他是用最直接、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去为她、为这几百个等着钱过年的工人,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生路!这钱,来得绝不轻松,那军大衣上未干的泥点和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就是无声的证明。

陆行野没有看她,只是将喇叭筒塞回她冰凉的手里,声音低沉得只有她能听见:“去发钱。” 说完,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走向吉普车,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留下一个坚毅而沉默的背影,融进那喧嚣沸腾的人声背景里。

苏晚月紧紧攥住那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铁皮喇叭筒,冰冷的金属此刻竟滚烫得灼人。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中的泪意,迎着工人们热切期盼的目光,再次举起了喇叭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地响彻在寒风凛冽的厂区上空:

“张翠花!”

“到!到!我在这儿!” 一个中年妇女激动地挤上前。

“赵大奎!”

“哎!来了来了!” 赵老汉佝偻着背,在老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

“哗啦啦——” 崭新钞票清点的声音,取代了绝望的哭喊,成为了小年这天,“晚风”厂门前最动听的乐章。每一叠递出去的钱,都沉甸甸的,压着几百个家庭的希望,也压着苏晚月心头那份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的责任与决心。

吉普车里,陆行野摇下半截车窗,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深邃的目光透过人群,落在那个站在台阶上、挺直脊梁、一笔笔认真核对着工资单和钞票的身影上。寒风卷起她的发梢,露出光洁却写满坚毅的额头。那单薄的身影在堆积如山的钞票和汹涌的人潮映衬下,竟显得格外挺拔有力。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很快被寒风撕碎。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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