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尽头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粘腻,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像钝刀子割着苏晚月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背。她站在码头冰冷的混凝土堤岸上,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却丝毫抵挡不住从脚底窜上来的寒气,以及那蚀骨钻心的焦灼。
三天了。
距离陆行野那艘装载着秋交会百万美元订单面料、在公海遭遇“意外”失去联系的货轮预定到港时间,已经整整延误了三天。这七十二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里煎熬。周文斌那边早已放出风声,阴阳怪气地“惋惜”着晚风服饰恐怕要面临天价违约赔偿,甚至暗示货轮怕是遇到了“不可抗力”,早已沉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海域。
码头仓库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总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伺,等着看她这个“异想天开”的女老板如何收场,等着看晚风这艘刚刚起航的船如何触礁沉没。苏晚月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她不能倒,更不能露怯。身后是几百号等着发工资养家的工人,是晚风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和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天际那抹惨白逐渐晕染开淡淡的橘红,却又被厚重的云层压抑着,透不出多少暖意。海面上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呜咽,像是在为某种未知的结局奏响哀乐。
就在苏晚月几乎要被那无边的等待和绝望吞噬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汽笛声,如同利刃般,猝然刺破了浓雾与海浪的合鸣!
“呜——”
那声音遥远、飘忽,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执拗,穿透重重迷雾,直抵人心。
苏晚月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不是幻觉!
又一声汽笛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些,带着一种宣告归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码头上零星几个早起干活的人也被惊动,纷纷停下动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窥伺目光,似乎也躁动起来。
海面上的雾气仿佛被这汽笛声搅动,开始不安地翻滚、流散。天际的橘红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泼洒出大片的金辉,将翻涌的海浪染上一层流动的熔金。
就在那金光最盛处,一个庞大、模糊的黑色轮廓,如同从深海梦境中浮出的巨兽,缓缓地、坚定地破开迷雾,显露出它伤痕累累却依旧巍峨的身躯!
是那艘货轮!“奋进号”!
它回来了!
苏晚月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能依靠着旁边冰冷的缆桩,才能勉强站稳。
货轮越来越近,船体上斑驳的锈迹、几处明显是新添的、狰狞的凹痕和刮擦,都无声地诉说着它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凶险的搏杀。船头劈开金色的海浪,犁出一道雪白的航迹,庄严而沉默地驶向港口。
船首甲板上,一个身影逆光而立。
晨曦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夺目的金边,高大的轮廓如同淬火重生的战神雕像,尽管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顶天立地的姿态,除了陆行野,还能有谁?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身后满船的货物,也守护着岸上所有悬着的心。海风鼓荡起他军大衣的衣摆,猎猎作响。
货轮平稳地靠向泊位,粗重的缆绳被抛上岸,工人们吆喝着上前固定。船舷与码头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当跳板终于搭稳,陆行野第一个迈步走下船。他踏着坚实的步子,一步步走向瘫软在缆桩旁的苏晚月。朝阳完全跃出了海平面,万道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照亮了他下颌新生的胡茬,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难以掩饰的血丝,但更清晰的,是那里面沉淀下来的、如同磐石般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的放松。
他在苏晚月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将她笼罩在一片安稳的阴影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下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那视线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要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
半晌,他才抬起手,不是拥抱,也不是安慰的拍肩,而是摊开了掌心。那布满粗茧和细微伤痕的手掌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有些变形的黄铜船锚钥匙扣,锚链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轮机长老陈的,” 他的声音因疲惫和海风的侵蚀而异常沙哑,却稳得像脚下的土地,“昏迷前塞给我的,说……‘船在,货在’。”
简单的五个字,重若千钧。
苏晚月的视线从钥匙扣上移开,猛地投向那已经稳稳停靠的货轮。甲板上,水手们正在忙碌,但可以看到,那些覆盖着防水布的货物堆叠整齐,完好无损!百万美元的面料,晚风的救命稻草,一尺未少!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连同这三天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愤怒和此刻如释重负的虚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没有预想中冰冷地面的撞击,而是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带着海风咸腥和淡淡烟草气息的怀抱里。
陆行野的双臂如同铁箍,稳稳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将她紧紧拥在胸前。他的怀抱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僵硬,带着风浪洗礼后的粗粝感,但那前所未有的、紧密的贴合,那透过厚重衣物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安抚力量。
苏晚月的脸埋在他带着湿气的军大衣领口,泪水瞬间濡湿了一片布料。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一个在海上漂泊了太久、终于找到浮木的溺水者,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稳。
陆行野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用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姿态,默许着她的崩溃和依赖。阳光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苏醒的码头地面上,与那艘静静停泊的、满载希望的货轮剪影,融为一体。
远处,躲在阴影里的窥伺者,早已悄无声息地散去。周文斌的算盘,在这一刻,随着“奋进号”的归港笛声和这朝阳下无声的拥抱,彻底落空。
新的战斗或许即将开始,但此刻,码头上只有劫后余生的寂静,和阳光镀亮的、充满希望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