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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店里缝纫机的嗡鸣声,此刻在苏晚月耳中成了催命的鼓点。她捏着那张薄薄的“对账通知单”,指尖冰凉,几乎要将脆弱的纸张捏碎。通知单上盖着街道办财务科鲜红的印章,措辞冰冷而严厉,勒令“晚风服装加工点负责人苏晚月”三日内到街道办说明情况,否则将冻结账户、查封设备。

“苏妹子,这…这不可能啊!” 负责裁缝店日常账目的张姐脸色煞白,急得额角冒汗,把一本厚厚的牛皮账簿推到苏晚月面前,手指哆嗦着点在上面几行用红笔醒目圈出的数字,“你看!街道办说我们这季度代工费结算,比实际入账少了整整八百块!硬说是我们私吞了!可…可每一笔钱,进进出出,都记在这账上,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啊!”

八百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几十块的年月,这无异于一笔巨款,一个足以将她和她刚刚起步、挂靠在街道集体名下的“晚风加工点”彻底压垮的罪名!

苏晚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愤怒。她接过账本,指尖划过那被红笔圈出的几笔记录。日期、项目、金额…表面看,并无明显涂改痕迹。但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巧合。风暴来得太快,太精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她最脆弱的命门。而这风暴的中心,毫无疑问,是那座阴魂不散的陆家老宅,是那张涂着厚厚脂粉、永远带着假笑的脸——赵玉芬!

“张姐,别慌。” 苏晚月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冷静,“把所有的原始凭据,收料单、领料单、街道办的拨款通知、我们给女工们发工资的签收底单,全部找出来。一张都不能少。”

“哎!好!好!” 张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翻找墙角那个上了锁的铁皮柜。

苏晚月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冰冷的通知单。街道办财务科…她记得很清楚,那个管账的副科长,姓王,前些日子陆家老爷子“病危”那次,他跟着街道办主任去老宅探望时,对着赵玉芬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样子,像极了摇尾乞怜的狗。赵玉芬的手,果然已经无声无息地伸到了这里!

就在这时,店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的乱响。一个穿着街道办蓝布工作服、梳着两条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女人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和幸灾乐祸。正是财务科王副科长的外甥女,刘干事。

“哟,苏晚月同志,通知单收到了吧?” 刘干事捏着嗓子,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最后落在苏晚月手中的账本上,嘴角撇了撇,“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街道领导非常重视这起严重的集体财产亏空事件!勒令你们立刻停止生产,接受审查!所有账本、单据,马上封存,由街道办接管!”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蓝布工作服的男干事,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眼神却带着压迫感。

“停止生产?” 张姐抱着刚翻出来的一摞单据,闻言急了,“刘干事,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我们账目是清的!这停工损失谁负责啊?厂里几十号女工等着吃饭呢!”

“吃饭?” 刘干事嗤笑一声,轻蔑地瞟了一眼角落紧张的女工们,“集体财产都敢贪,还想着吃饭?苏晚月同志,你是陆家媳妇,更该以身作则!可别给陆家丢脸!账本,交出来!”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夺苏晚月手中的账本。话语间,“陆家媳妇”四个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恶意的提醒和威胁。

苏晚月手腕一翻,避开了刘干事的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刘干事那得意洋洋的脸:“刘干事,街道办有权查账,但无权在事实未清之前,仅凭一张有争议的对账单就勒令我们停工停产。这是违反政策的。”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暂行条例》第十二条明确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犯集体企业的财产所有权和经营自主权。在调查期间,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企业行为危害重大公共利益,否则不得擅自中止其正常生产经营活动。”

刘干事被苏晚月突然甩出的政策条文噎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恼羞成怒:“你…你少拿政策压人!亏空是事实!王科长亲自核对的!你们就是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查清楚才知道。” 苏晚月将手中的账本“啪”一声合上,声音冷硬,“原始单据都在这里。街道办要查,可以。但必须在场,当着我们双方的面,一笔一笔,从原始凭证开始对!现在,立刻,马上!” 她寸步不让,目光如炬,“否则,我就拿着这些单据和你们的停工通知,去区政府,去市里的个体劳动者协会讨说法!看看这‘事实’,到底经不经得起阳光下的检验!”

“你!” 刘干事被苏晚月强硬的态度和精准的政策反击逼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顺的“陆家媳妇”竟如此难缠,还懂政策条文。她身后的两个男干事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个体户协会…那可不是好惹的,真闹上去,街道办脸上也不好看。

“好!好!查就查!” 刘干事色厉内荏地喊道,试图找回场子,“我倒要看看,你这账本是不是真那么干净!王科长亲自来查!”

街道办那间弥漫着劣质烟味和旧纸张霉味的财务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王副科长腆着肚子坐在主位,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严肃,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坐在角落、一脸平静的苏晚月,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忌惮。

两张长条桌拼在一起,堆满了小山般的单据。街道办这边的会计拿着那本被红笔圈注的账本,苏晚月这边,张姐和另一个识字的熟练女工紧张地整理着原始凭证。刘干事则抱着胳膊,站在王副科长身后,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苏晚月。

“开始吧。” 王副科长清了清嗓子,手指敲了敲桌面,“先从这笔三月十五号的代工费支出,三百二十块开始对。账本记录,支付给‘晚风加工点’苏晚月,三百二十块整。”

张姐连忙翻找,很快抽出一张盖着街道办财务专用章的拨款通知单:“王科长,这是拨款单,金额三百二十块,日期三月十五号,没错。我们这边签收人是苏晚月同志,有签名。”

“嗯。” 王副科长不置可否,眼皮都没抬,“下一笔,四月二号,代工费四百五十块。”

“拨款单在这,四百五十块,四月二号,签收人苏晚月。”

一笔,两笔,三笔…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王副科长的脸色从最初的故作镇定,渐渐变得有些僵硬。刘干事站在后面,眼神里的得意也慢慢被焦躁取代。账本上被红笔圈出的几笔“亏空”款项,竟然都能一一对应找到街道办开具的拨款通知单!金额、日期、签收人,分毫不差!

“不可能!” 当对到第五笔,也是被标注亏空金额最大的一笔——六百块时,刘干事终于忍不住尖声叫起来,一把抢过张姐递过来的拨款单,“这张拨款单有问题!这签名…这签名不对!”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单据上苏晚月清秀的签名,“这肯定是伪造的!”

“伪造?” 一直沉默的苏晚月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刘干事,拨款单是街道办开具,盖着财务科的印章,每一笔都由王科长您亲自签发。现在你说签名是伪造的,是在质疑王科长工作的严谨性,还是质疑街道办印章的真伪?” 她目光转向王副科长,带着一丝锐利的嘲讽。

王副科长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当然知道签名是真的,单据是真的!这本就是赵玉芬授意他做的一个局,在街道办的内部账本上做了手脚,凭空“制造”出亏空,目的就是要整垮苏晚月这个碍眼的个体户,顺便给陆行野添堵。他本以为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年轻女人,吓唬一下就会乖乖认栽,或者至少手忙脚乱露出破绽,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条理清晰,还搬出了政策法规!更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把所有原始单据保存得如此完整齐备!

“咳咳…” 王副科长干咳两声,狠狠瞪了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干事,强作镇定,“苏晚月同志,单据…单据是齐全的。但是!” 他话锋一转,拿起那本内部账本,指着上面被红笔圈出的地方,语气重新变得严厉,“街道办内部账目显示,这几笔款项支付后,对应的‘晚风加工点’应上交的成品数量和质量记录,存在严重缺失!也就是说,钱你们拿了,但活儿没干够,或者质量不达标!这造成的集体财产损失,本质上还是亏空!”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账目平了,就从“实物”上找茬!赵玉芬的毒计,环环相扣,阴险至极!

张姐和女工们脸色瞬间惨白。成品记录…这个确实很难做到每一笔都完美对应,尤其是赶工的时候,记录难免有疏漏。对方这是铁了心要泼脏水!

苏晚月看着王副科长那张故作威严却难掩心虚的脸,看着他身后刘干事重新扬起的得意嘴角,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长条桌的另一端,那里放着一个街道办淘汰下来的旧算盘。她伸出白皙却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算盘珠。

“王科长,”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既然您提到成品记录和实物对应,那我们就来算一笔更清楚的账。”

她拿起一张记录着某批次成衣加工的单据:“这一单,街道办拨付原料:的确良布料,幅宽90公分,共150米。按标准成衣用料计算,可加工女式衬衫100件。账本记录,我们交付成品100件,验收合格入库。对吗?”

王副科长和刘干事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好。” 苏晚月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一拨,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那么请问王科长,按照贵街道库房管理规定,布料入库需登记幅宽、长度。出库加工,同样登记出库幅宽、长度。那么,我们领走的这150米90公分幅宽的布料,库房出库记录上,是否清晰地记着:幅宽90公分,长度150米?”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王副科长瞬间僵住的脸。

“这…” 王副科长喉咙发干,眼神开始闪烁。布料入库登记…幅宽?谁会记得那么清楚?入库单上通常只写“的确良布料150米”而已!幅宽规格,往往只在采购单上有记录!

苏晚月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算珠再次清脆地一响:“根据纺织行业标准,90公分幅宽的的确良布,标准百米克重为xx公斤。150米布,理论重量应为xx公斤。库房出库时,是否过磅称重?重量记录是否与理论重量相符?” 她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刺对方管理混乱的要害,“如果重量相符,说明我们领走的布料足量。成品数量也足额交付,何来亏空?如果重量不符…那么,是库房管理混乱导致损耗,还是有人监守自盗,克扣了原料?这责任,又该谁来负?”

“你…你强词夺理!” 刘干事气急败坏地尖叫,“库房哪有那么精细的记录!”

“没有精细记录?” 苏晚月猛地转身,目光如寒冰利箭射向刘干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压迫感,“那你们凭什么仅凭一本内部流水账,就敢空口白牙污蔑我们侵吞集体财产,勒令我们停工停产,断几十个女工的生路?!是你们街道办的管理混乱导致了责任不清?还是有人故意在账目上做文章,栽赃陷害,满足某些人不可告人的私欲?!”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财务室里回荡,掷地有声,震得王副科长脸色煞白,刘干事更是吓得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角落里整理单据的女工们,眼中燃起了愤怒和希望的火焰。

“啪嗒!” 王副科长手中的钢笔掉在桌上,滚出老远。他额头的汗珠汇成小溪流下。他知道,这场精心设计的嫁祸,彻底失败了。眼前这个年轻女人,不仅没有被吓倒,反而用最冰冷的数据逻辑,反手将了他们一军!再纠缠下去,引火烧身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这…这个…” 王副科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苏…苏晚月同志,这个…看来是街道办内部账目管理…存在一些疏漏…误会,误会了!对账…对账结果没问题!停工通知…作废!作废!”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张勒令停工的通知单,当着苏晚月的面,撕得粉碎!

刘干事看着那飘落的纸片,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脸色灰败地瘫坐在椅子上。

苏晚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封的疲惫和更深的寒意。她拿起桌上那本记录着“亏空”的街道办账本,目光扫过那刺目的红圈。

“王科长,”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账目混乱,可以梳理。人心要是脏了,就难洗了。” 说完,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副科长和刘干事,转身对张姐和女工们说:“收拾东西,我们回去。机器,接着开!”

她率先走出这间充满污浊空气的财务室。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老宅里陆行野攥紧她时的灼热感和力量感。

这场仗,她暂时赢了。用她的冷静、她的知识、她拼死也要护住这点基业的决心,硬生生撕开了赵玉芬布下的毒网。

然而,当夜更深人静,她独自在灯下整理单据时,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数字,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孤军奋战的悲凉,还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赵玉芬的阴毒,陆家的倾轧,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她像一只闯入狼群的羊,只能靠着自己磨尖的角,在荆棘丛中艰难前行。

就在这时,虚掩的作坊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苏晚月警觉地抬头,手已下意识摸向桌下藏着的剪刀。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立在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是陆行野。他没有进来,只是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门内的地上。

他的目光在灯下忙碌的苏晚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然后,他无声地退后,身影重新融入门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晚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文件袋,过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弯腰拾起。

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叠装订整齐的复印件。纸张还带着油墨的温度。最上面一页,赫然是街道办库房近半年来所有布料入库的原始磅单记录!清晰记录着每一次入库布料的精确重量、幅宽、甚至批次号!后面几页,则是几份关键的证人证言手印复印件,指向了王副科长和刘干事在赵玉芬授意下,篡改内部账目、试图销毁原始磅单记录的具体时间和手段!铁证如山!

苏晚月捏着这些滚烫的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头看向门外那片浓稠的黑暗,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在她独自面对风暴,在她在财务室据理力争、算珠声声砸碎阴谋的时候,他沉默的身影,就在风暴之外,为她备好了这致命一击的后手,铺平了通往胜利的最后一步。

这无声的证据,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晚月冰封的心墙上。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文件袋紧紧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纸张的棱角和温度。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枕下那把冰凉的剪刀,在黑暗中沉默着。而她的心,第一次因为那门外消失的背影和怀中这份沉甸甸的证据,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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