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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城的黎明,褪去了昨夜蛇毒阴霾与虎符带来的沉重。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街巷屋舍。青灰色的城墙在微熹晨光中显出几分柔和,城楼飞檐挑着几颗尚未隐退的晨星。街面上,昨夜仓惶奔逃留下的狼藉已被清扫干净,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清冷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微腥与昨夜雨水的清冽。

百姓的生活,如同坚韧的芨芨草,在短暂的惊扰后迅速恢复了惯常的脉络。吱呀声起,临街的木板门一扇扇推开。挑着新鲜蔬菜的农人,扁担两头坠着沾露的翠绿,脚步沉稳地走向市集方向。卖胡饼的回鹘老汉,已支起泥炉,炭火微红,面团在粗粝的手掌下拍打出富有弹性的声响,麦香混合着炭火气,悄然弥漫。铁匠铺传来第一声沉闷的锻打,火星在昏暗的铺子里明灭。妇人端着木盆,将清水泼洒在自家门前石阶上,水珠溅起,在晨光中划出短暂晶莹的弧线。孩童揉着惺忪睡眼被大人牵着手走过,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童谣或低低的呵斥。

一种质朴而坚韧的生机,在这边陲古城的晨光里流淌。没有嘉峪关的铁血肃杀,也无酒泉的喧嚣繁盛,肃州城如同一块被岁月打磨温润的青玉,散发着内敛而安稳的光泽。百姓的脸上,是经年风霜刻下的沟壑,眼神却大多平和,带着一种对生活的认命与接纳,专注于眼前的一箪食、一瓢饮。这份宁静的烟火气,奇异地抚平了桑吉与阿娜尔紧绷一夜的心弦。

两人牵着马,混在早起的人流中,沉默地穿过城门。沉重的药筐在桑吉马侧微微摇晃,阿娜尔背着药箱紧随其后。他们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清泉居的方向,更未与那两位缇骑告别。那枚紧贴桑吉胸口的玄铁虎符,冰凉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警兆。肃州,已成是非之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卷入未知漩涡的危险。

出得城来,天地骤然开阔。驿道在无垠的戈壁滩上蜿蜒东去,如同一条灰黄色的飘带,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晨风带着沙砾的干燥气息,吹拂着道旁稀疏却顽强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天空高远湛蓝,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悠然悬浮。阳光逐渐炽烈起来,将脚下的沙土地烤得滚烫,蒸腾起氤氲的地气。

行至晌午,日头毒辣,戈壁滩如同巨大的蒸笼。两人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马匹也喷着粗重的鼻息,步伐明显沉重。前方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摊出现在视野中,几根歪斜的木柱撑起一个破旧的草棚,棚下摆着三四张同样粗糙的木桌条凳。一面褪色发白的“茶”字布招,在热风中无精打采地晃动着。

茶摊异常冷清。除了一个满脸风霜、沉默地擦拭着粗陶茶碗的老汉,和一个同样沉默、在土灶旁扇着蒲扇的妇人,棚下只有两位客人。

靠里一张桌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与一位同样年迈的老妪。

桑吉的目光,几乎瞬间就被那老道所吸引。

老道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打着同色补丁的靛蓝色道袍,宽大而陈旧,袖口和袍角磨损得起了毛边,沾着些旅途的风尘。他发髻用一根寻常的木簪随意挽住,银白的长发如霜似雪,随意披散在肩背,几缕散乱的发丝被汗水粘在清瘦的颊边。面容清奇,皱纹深刻,如同戈壁风蚀岩壁上天然的沟壑,记录着无尽岁月。然而,那双眼睛!半开半阖之间,偶然抬眸,眸光却清澈异常,澄澈得如同祁连山巅融化的雪水,又深邃似浩瀚星海,蕴含着一种阅尽沧桑、洞察世情的平静与智慧。他坐在那里,姿态随意,甚至有些懒散地倚靠着粗糙的桌沿,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度,仿佛与这方寸草棚、这无垠戈壁、这浩渺天地融为一体,超然物外,却又无处不在。他身旁的老妪,衣着同样朴素,面容慈祥,眼神温和,安静地坐着,偶尔为老道续上茶水,动作自然,带着一种相濡以沫的默契。

桑吉心中莫名一凛。这道长,绝非寻常游方道士!

“先生,歇歇脚吧?马也需饮水了。”阿娜尔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桑吉被晒得微红的脸颊,轻声提议。她也被这酷热蒸得有些头晕,目光扫过那安静喝茶的老道和老妪,并未觉察太多异样,只觉得那老道眼神格外清亮些。

桑吉点点头:“也好。”他将马拴在棚外简陋的木桩上,药筐小心地置于马侧阴凉处。阿娜尔也将灰骟马拴好,卸下药箱。

两人在靠外的一张空桌旁坐下。那沉默的老汉立刻端来两个粗陶大碗,注入滚烫、色泽深褐、散发着独特浓郁焦香气息的茶水。

“甘肃的‘罐罐茶’,”老汉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简短介绍了一句,“驱乏解暑。”

桑吉端起粗陶碗,吹了吹热气。茶汤浓酽,入口微苦,旋即一股奇特的焦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回甘,浸润着干渴的喉咙,果然有股驱除疲惫的暖意。阿娜尔也小口啜饮着,被这独特的茶味引得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感受着那份暖流熨帖四肢百骸的舒适。

茶棚内一片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老汉擦拭茶碗的沙沙声,以及戈壁热风掠过草棚的呜咽。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投下几道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宁静中,那一直闭目养神的老道,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目光如同实质,越过两张桌子间的距离,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桑吉身上。

“这位小施主,”老道的声音不高,平和温润,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石上,却清晰地传入桑吉和阿娜尔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好生面善。一身铃医的行头,倒也妥帖。只是……这举手投足间的气韵,眉宇间那点化不开的沉凝,还有……”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桑吉指节上因常年持法器诵经留下的细微印记,“……这骨相里透出的清净,倒像是大漠深处,青灯古佛旁熏染出来的。怎地,小僧也学人行走江湖,悬壶济世了?”

“嗡——!”桑吉只觉得脑子里仿佛被重锤击中!手中粗陶茶碗里的水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道长!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刻意伪装的身份!那“小僧”二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是谁?!是朝廷鹰犬?还是……?

阿娜尔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茶碗差点脱手跌落!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桌沿,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惊恐地看向桑吉,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老道,只觉得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枚紧贴胸口的金刚杵,传来一阵急促的冰凉,如同示警!

桑吉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行脚医者惯有谦卑的笑容,迎向老道的目光:“道长说笑了。在下陈福安,世代行医,不过是行走四方,混口饭吃罢了。至于什么僧呀,佛呀,道长怕是认错人了。行走江湖,难免沾染些风霜尘土之气,让道长见笑了。” 他语气平稳,将那份被看穿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心底,不漏分毫。

老道捋了捋颌下银白的长须,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反而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宽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哦?是贫道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他慢悠悠地说着,目光却依旧在桑吉身上流连,“不过嘛……小施主这身行医的本事,倒真有些意思。贫道看你行止之间,除了那点佛门根底,竟还隐隐透着几分我道门吐纳导引、抱元守一的影子。这脉门藏锋、气走周天的路数,可不是寻常铃医能有的。莫非……小施主与我道门,也有些渊源?”

桑吉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道长不仅看穿了他僧人的底子,竟连李鬼传授的道医根基和些许内家心法都察觉到了!这眼力,这洞察力,简直匪夷所思!他到底是什么人?!

“道长慧眼,”桑吉稳住心神,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高人赏识”的谦逊,“行走江湖,多学些傍身的本事总是好的。确实曾有幸得遇几位游方道长,指点过一些强身健体、辨识草药的粗浅法门,也学过几手道医的方子,糊口而已。至于道长说的什么渊源……实在不敢高攀。” 他巧妙地将“道医”推给了“游方道长”,避开了李鬼这条明线。

“原来如此。”老道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那双清澈眼眸深处的了然,却让桑吉如芒在背。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随意的口吻道:“贫道周游天下,近日在这河西之地,总觉胸中气机略有不畅,似有微尘淤塞,又似有外邪扰动。既然小施主通些医道,又似乎懂些我道门调息之理,不知可否劳烦,为贫道诊上一诊?”

桑吉心中警铃大作!诊脉?这道长修为深不可测,主动要求诊脉,是试探?是别有用心?还是……真的身体不适?

拒绝?身为“铃医”,拒绝为病人诊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显心虚!

接受?这道长深不可测,一旦搭上脉门,自己那点底细,在这等人物面前,恐怕如同掌上观纹,无所遁形!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桑吉脑中翻滚碰撞。阿娜尔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全是冷汗。

最终,桑吉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脸上带着铃医应有的、面对病患时的专注与谨慎:“道长有命,不敢推辞。只是在下学艺不精,若诊得不准,还望道长海涵。” 他一步步走向老道那张桌子,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药筐就在不远处的马侧,暗格中的金佛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肩负的重任。

老道微笑着,将枯瘦的手腕随意地搁在粗糙的木桌上。腕骨嶙峋,皮肤松弛,布满老人斑,看上去与寻常古稀老者无异。

桑吉在桌旁站定,微微躬身,伸出三指,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轻轻搭在老道的手腕寸关尺三部。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枯瘦皮肤的刹那——

“轰!”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磅礴气流,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又如同九天银河决堤倒灌!毫无征兆地、狂暴无比地顺着桑吉的指尖,猛地冲入他的经脉之中!

这股气流至精至纯,浩大无边!其精纯与磅礴,远超桑吉平生所遇!即便索南上师为他灌顶传法时,那股浸润神魂的温和佛力,其浩瀚磅礴或有相似,但精纯刚猛、直指本源的程度,竟似犹有不及!这绝非内力!这是近乎天地本源的道炁!

桑吉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感觉自己就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瞬间就要被这股恐怖的力量彻底撕碎、吞噬!本能地,他体内苦修的密宗“金刚怒目法”心诀疯狂运转!一股沉凝坚韧、带着佛门忿怒相威严的金色气劲自丹田涌起,试图护住心脉,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入侵!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金刚气劲,甫一接触到涌入的道炁洪流,非但未能将其阻隔击退,反而如同泥牛入海,被那股绵长浩大、却又带着无穷吸力的道炁瞬间包裹、消融、同化!越是催动内力抵抗,那股吸力便越强!自身辛苦修持的精气神,竟似被对方源源不断地抽吸而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桑吉!

“呃!”桑吉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搭在脉门上的三指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无法挣脱!他想抽手,想停止这可怕的“诊脉”,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

就在桑吉心神几近失守,以为自己即将被吸干内力、暴露无遗的绝望瞬间——

那老道枯瘦的手腕微微一翻,竟反过来,用三根手指轻轻扣住了桑吉的脉门!

动作看似随意,却快得超越了桑吉的反应!一股更加柔和、却同样深不可测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沿着桑吉的脉门,温和而坚定地逆流而上,瞬间抚平了那股狂暴吸力带来的撕裂感,甚至反哺回一丝精纯的暖意,滋润着他几乎枯竭的经脉!

老道脸上那玩味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声音依旧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桑吉和阿娜尔耳中,如同在两人脑海中直接响起:“气脉怒目,护法心坚。小小年纪,竟能将密宗心法修到这般境地,更难得的是,体内竟还蕴藏着一股精纯的道家根基,阴阳相济,水火交融……妙!实在妙!” 他手指微微用力,那股暖流在桑吉体内流转一周,仿佛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

“你这娃娃,硬接贫道六成道炁冲击,虽狼狈了些,根基竟未动摇。这份修为与心性,当世年轻一辈中,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了。” 老道松开扣住桑吉脉门的手指,那股暖流也随之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桑吉如蒙大赦,猛地后退一步,大口喘着粗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老道,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六成道炁?!仅仅六成,就差点让自己形神俱灭?!这道长的修为,简直深如渊海,高不可攀!他到底是谁?!

老道仿佛没看到桑吉的震惊与狼狈,自顾自地提起粗陶茶壶,为桑吉面前那只空碗缓缓注入滚烫的罐罐茶,茶香氤氲升腾。他动作从容,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

“娃娃,”老道放下茶壶,目光再次落在桑吉脸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陈福安”的伪装,直抵他灵魂深处的本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探寻,“贫道看你眉眼之间,气度沉凝,隐有风霜,又自漠北风沙深处而来……贫道此生飘零,徒子徒孙散落天涯。其中有一劣徒,性子跳脱,不喜拘束,偏爱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苍莽,常年在敦煌一带厮混。他……姓李。不知娃娃你……可曾听闻,或……识得否?”

“李”字一出!如同九天惊雷,在桑吉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李鬼!道长口中的“劣徒”,姓李,常在敦煌厮混……除了李鬼,还能有谁?!

桑吉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倒灌回脚底!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阿娜尔也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桑吉,又看看那老道,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

老道将桑吉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那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平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激起一丝微澜。他轻轻叹息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与宽和:“罢了……娃娃,你自不用回答。贫道活了这把年纪,黄土埋到脖颈了,有时难免念旧,想起那些不成器的徒儿们,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是安是危……” 他端起面前的粗陶茶碗,浑浊的茶汤映着他清癯而超然的面容,“喝茶。这罐罐茶虽糙,却也解乏。”

桑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道,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真实的关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那道炁的磅礴,那眼力的洞彻,那提起“劣徒”时语气中难以掩饰的挂念……无数线索在桑吉混乱的脑海中闪电般串联!

一个如雷贯耳、只存在于传说和师父李鬼无数次崇敬提及的名字,带着万丈光芒,轰然撞入他的心间!

桑吉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与那巨大的、混杂着悲伤与孺慕的复杂情感!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老道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与一丝哽咽:“您……您莫非是……武当山……张真人?!”

老道张三丰,放下茶碗,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如同春风化开冬雪。他微微颔首,银白的长须在戈壁的热风中轻轻拂动:“贫道俗家姓张,道号三丰。虚活百岁,不过一山野闲散道人罢了。”

“张真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桑吉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巨大的激动与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强筑的心防!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眼前这位须发皆白、道袍破旧的老者,正是李鬼无数次在篝火旁、在洞窟中,带着无比崇敬与孺慕之情,向他讲述的恩师!那个在李鬼口中如同陆地神仙般的存在!

“李道长……李道长他……”桑吉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望着张三丰那清澈而包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唯一可以倾诉的长辈。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苦楚、对李鬼牺牲的刻骨悲痛、对前路的迷茫、对金佛的重压……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沉痛的追忆:“晚辈……晚辈确与李道长相识!就在敦煌,千佛崖下……” 他略去了金佛、组织等隐秘,只将那段纯粹的、温暖的师徒情谊娓娓道来:

“……李道长,人称李鬼,他待我如兄如父!他教我道医之术,从《内经》的阴阳五行,到《杂病论》的辨证施治……他教我道门方术,画符禳灾,布置简单的奇门阵法以趋吉避凶……他教我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在沙盘上推演变化,说天地万物皆有其理,遁甲乃窥天之匙……虽时日不长,却为我开启了一扇窥见天地至理的大门!李道长常说,他一身本事,皆源于恩师教诲,恩师之德,山高海深……”

桑吉的声音低沉而真挚,眼中泪光闪动,沉浸在那些珍贵的回忆里:“李道长他……性子豪迈,不拘小节,但独处一隅,却有一颗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他……他为了助我脱困,与……与戈壁深处一头凶戾无比的狰兽搏斗……最终……最终……” 巨大的悲伤扼住了他的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无尽的哀痛。他垂下头,双肩微微颤抖。

阿娜尔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虽未亲历,却能感受到桑吉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情谊与刻骨铭心的痛。

张三丰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他清澈的眼眸中,仿佛倒映着那个跳脱不羁、却又重情重义的徒儿身影。当听到“狰兽搏斗”、“最终……”时,他握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良久,他缓缓闭上双眼,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自亘古传来,在寂静的茶棚中缓缓逸散。

张三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洞悉世情的沧桑:“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他选了他的路,求仁得仁,亦是归宿。你……不必过于哀恸。”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桑吉身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悲伤,看到了桑吉灵魂深处那份与李鬼一脉相承的坚韧与赤诚,也看到了他眉宇间那更加深沉的背负与迷茫。

“娃娃,”张三丰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桑吉心坎上,“逝者已矣。你得他遗泽,便是他生命的延续。虽不知去向何方,但人生前路漫漫,凶险莫测,更需持心守正,砥砺前行。莫要辜负了他一番教导,更莫要……辜负了你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棚外桑吉马背上那个巨大的药筐,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光芒,随即隐没。他不再多言,提起茶壶,再次为桑吉和阿娜尔续上那色泽深褐的罐罐茶。

“喝茶吧。这河西的风沙路,还长着呢。” 张三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淡然,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他端起自己的粗陶碗,对着戈壁滩灼热的阳光,轻轻呷了一口。茶烟袅袅,在他银白的须发间缭绕,衬得他愈发超然物外。

桑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看着他破旧道袍下那包容天地的气度,听着他那番蕴含大道至简的箴言。胸中翻腾的悲恸与迷茫,竟奇异地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缓缓抚平。他端起那碗再次注满的罐罐茶,滚烫的茶汤入喉,带着浓郁的焦香与苦涩,最终化作一股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暖流。

茶棚依旧简陋,戈壁依旧苍茫。但此刻,桑吉心中那片因李鬼离去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似乎被注入了一道来自天地至道的微光。前路凶险未减,金佛重担依旧,然而一种源自本心的坚定与对“道”的朦胧感悟,却在这碗粗茶与真人的寥寥数语间,悄然生根。张三丰身旁的老妪,始终安静地坐着,此刻看向桑吉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慈祥的鼓励。

阳光炽烈,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滚烫的沙地上。茶烟袅袅,随风飘散,仿佛融入了这无垠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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