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玉章，像块烧红的炭，藏在林薇薇的袖袋里，烫得她坐立难安。
一回到阴冷的偏殿，她立刻闩上门，背靠着斑驳的木门板，才敢将那块玉掏出来，摊在掌心细看。温润的白玉，在从破窗漏进的稀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玄”字笔画古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此刻闻起来，不再清冽，反而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怎么办？
还回去？怎么还？跑到乾清宫门口，说“陛下，您的印章掉在冷宫了”？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告诉所有人她曾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窥见了不该窥见的人。皇帝若追问起来，她如何解释自己清晨溜去西南角的动机？那些试验中的洁颜膏原料，根本经不起查。
不还？私藏御用之物，是重罪。万一哪天被发现，就是现成的把柄，足够她死上十次。
她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玉面。这玩意儿就是个烫手山芋，丢不得，也留不得。
“叩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带着小凳子特有的节奏。
林薇薇心头一紧，迅速将玉章塞回袖袋深处，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异样，才走过去开门。
小凳子闪身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混合着讨好与兴奋的神情，显然还没察觉林薇薇的异常。“才人！‘凝香阁’那边催得紧，问咱们那‘新货’什么时候能好？宫外几位夫人用了之前那批干花首饰，喜欢得不得了，都打听还有没有别的花样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火爆反响，以及老板娘承诺的更高价钱。若是平时，林薇薇会仔细听取这些市场反馈，并据此调整生产策略。但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皇帝的影子、那枚玉章，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心头。
“……才人？您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小凳子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
林薇薇揉了揉眉心，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来：“没什么，许是昨晚没睡好。”她顿了顿，问道，“小凳子，你最近在外面……可听到什么特别的风声？关于宫里，尤其是……关于陛下的？”
她问得含糊，小凳子却立刻会错了意，以为她是担心之前的“冷宫出品”风头太盛，引来了上面的注意。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才人放心，咱们的东西虽然紧俏，但毕竟是小打小闹，入不了贵人们的眼。陛下近日似乎忙于前朝政务，听说为了江南漕运的事，发了好大的火，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员呢，没空理会后宫这些小事。”
忙于政务？那清晨独自出现在冷宫附近，是散心，还是另有所图？
林薇薇心头的疑云并未散去，反而更浓了。她挥挥手，让小凳子先去忙，自己需要静静。
她坐回草铺上，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皇帝目前似乎没有追究冷宫异常的意思，或许真如小凳子所说，没把这“小事”放在眼里。那么，这枚意外得来的玉章，或许可以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更好的时机处理。
眼下，还是先解决“凝香阁”的需求，巩固这条来之不易的财路和情报来源。她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罐成功的洁颜膏上。
她取来一小块最细软的棉布，将一部分洁颜膏仔细包裹起来，做成几个小巧的、便于试用的小样。又让李才人用剩下的边角料丝绸，缝制了几个精致的抽绳小袋，将试用装放入，系好。赵才人则提笔，在裁剪整齐的小纸签上，写下“净颜如玉，芳华自生”等清雅的字句。
“把这些，交给‘凝香阁’的老板娘，”林薇薇将几个试用袋交给小凳子，“告诉她，这是初步试用品，让信任的客人先试试效果。若觉得好，我们再谈后续合作和价钱。”
她深知口碑营销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等级森严、跟风盛行的环境下。只要产品足够好，自然能通过那些贵妇小姐们的口耳相传，打开局面。
小凳子捧着那几个小巧的袋子，如同捧着珍宝，连连答应着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薇薇在些许忐忑中度过。一方面担心玉章之事暴露，另一方面也期待着宫外对试用装的反馈。她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带着李才人等人继续研发新的产品，用野蔷薇和桔梗花尝试制作简单的花露和香膏，试图用忙碌麻痹那根紧绷的神经。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小凳子再次匆匆赶来，这次，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激动中混杂着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才……才人！”他冲进殿内，也顾不上礼节，声音发颤，“‘凝香阁’……‘凝香阁’出事了！”
林薇薇心头猛地一沉：“怎么回事？是我们的东西出了问题？”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产品质量，比如有人用了过敏。
“不是！不是咱们的东西！”小凳子连连摆手，喘了口气，才压低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是老板娘！她……她昨儿个夜里，被顺天府的人带走了！说是……说是牵扯进了宫里的一桩秘事，好像是私自夹带、打探宫闱消息！”
林薇薇瞳孔微缩。“凝香阁”被封，老板娘被抓？这无异于断了她目前最重要的对外渠道！
“那我们的东西……”她急切地问。
“还好！还好！”小凳子拍着胸口，一脸庆幸，“咱们那试用装，老板娘还没来得及大规模送出去，只给了两三个相熟的客人。其中一位，是……是安远侯府的三小姐！听说这位三小姐用了咱们那洁颜膏，喜欢得不得了，昨日还特意派人去‘凝香阁’想多要些，正赶上查封，扑了个空！”
峰回路转！
林薇薇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渠道虽断，但产品得到了更高级别客户的认可！安远侯府的小姐，这个招牌，比十个“凝香阁”都响亮！
“然后呢？”她追问，意识到小凳子的话还没说完。
小凳子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带着一种做梦般的神情：“然后……今儿一早，安远侯府就派人，通过……通过别的路子，悄悄递了话进来，直接找到了奴才！”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那边说，三小姐对我们做的所有小玩意儿都极有兴趣，尤其喜欢那洁颜膏和赵才人题的诗句。愿意出……出‘凝香阁’三倍的价钱，长期、稳定地要我们的货！而且，点名要带诗句签文的！还暗示……若我们有别的新奇东西，尽可以送去！”
三倍的价钱！长期稳定！直接对接侯府！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仅弥补了“凝香阁”倒塌的损失，更是将她们的“客户”层级直接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李才人、赵才人、周宝林闻讯赶来，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随即脸上涌上狂喜。这意味着，她们的收入将大大增加，在这冷宫里的日子，将真正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变！
“太好了！”周宝林第一个欢呼出声，眼睛亮得惊人。
赵才人矜持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真切的笑容。
李才人更是激动得眼圈发红，喃喃道：“没想到……我这手艺，还能入了侯府小姐的眼……”
殿内弥漫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气氛。
然而，林薇薇在最初的惊喜之后，却迅速冷静下来。喜悦的浪潮退去，露出了底下冰冷的礁石。
太巧了。
“凝香阁”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她们的试用装送到，并且得到了安远侯府小姐青睐后，突然因“打探宫闱”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倒台。而侯府的人，又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找到了小凳子这条线，提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
这背后，真的只是商业上的巧合吗？
安远侯府……在朝中是何立场？与皇后一族关系如何？这位三小姐，是真的单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还是……另有目的？
那枚藏在袖袋里的玉章，似乎又变得滚烫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沉浸在喜悦中的三人，以及一脸“我们要发大财了”的小凳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众人的兴奋：
“侯府的生意，我们接。”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语气凝重。
“但从今天起，所有人，必须更加小心。制作、传递、交接，每一个环节，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怀疑，‘凝香阁’的倒台，和侯府找上门，未必是巧合。”
“我们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她的话音落下，偏殿内刚刚升腾起的暖意，瞬间被一股无声的寒意取代。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