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荒城内部,新货币的流通已从最初的暗流涌动,逐渐汇成了清晰的河道。官营体系内,新币结算畅通无阻;民间市井,虽然仍有部分人习惯性地攥着旧钱,但那张曾被视为“纸片子”的钞票,已能在大多数店铺,尤其是与官坊关联紧密的货栈、粮店中,顺畅地购买到货物。石德老汉的故事,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初步奠定了“林谷信用”的基石。然而,林凡的目光早已越过镇荒城高耸的城墙,投向了南方那片更为广阔、复杂,也更具战略意义的舞台——望北城。
望北城,作为林凡势力实际控制下的贸易中枢,每日吞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与货物。这里流通着黎国的“黎铢”、邢国的“刀币”、以及各种大小城邦私铸的、成色不一的杂钱,金银则作为硬通货在大宗交易中扮演着最终结算的角色。这种货币的混乱,不仅增加了交易成本,更埋藏着巨大的金融风险。将新货币体系覆盖望北城,实现区域内货币的统一与替代,是林凡构建“金融主权”至关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在镇荒城官署的密室中,林凡与核心层再次聚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凝重。
“镇荒城内,新币已初步立足,但此非我等最终目的。”林凡开门见山,手指点在望北城的沙盘模型上,“望北城,才是真正的试金石。我们要让‘林谷通宝’和纸钞,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畅通无阻的血液。”
阿竹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但语气仍保持谨慎:“先生,望北城商贾云集,背景复杂,其中不乏与胥国、邢国权贵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大商号。强制推行,恐引激烈反弹,甚至影响望北城来之不易的繁荣。”
卫鞅面容冷峻,如同他笔下的法条:“《望北城商事管理暂行条例》已赋予我们规制市场之权。可将使用新币结算,明确为在望北城进行合法交易之前提。无规矩不成方圆,非常之事,需行非常之法。”
周谨抚须沉吟,顾虑更深:“强制令下,商旅若因此裹足不前,望北城岂不成了第二个彩云城?我们摧毁彩云城经济的手段,他人未必不会引以为戒,警惕之心必然高涨。”
姜宓轻轻颔首,补充道:“鸿胪寺接到一些风声,已有商队代表私下表示担忧,怕我等效仿彩云城旧事,以货币为枷锁,行盘剥之实。信任,是此刻最稀缺之物。”
林凡静静听着,众人的顾虑都在他预料之中。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诸位所虑,皆在情理。故而,此次推行,需刚柔并济,既要展现决心,更要化解疑虑。核心在于,让他们明白,此举非为桎梏,实为便利;非为掠夺,实为共赢。”
策略很快定下。一方面,由卫鞅牵头,颁布《望北城统一货币令》,明确规定自法令生效之日起,望北城官市及所有登记在册之商铺、货栈,所有交易结算必须使用林谷新币。旧币及金银,需至官方指定地点兑换。违令者,初犯罚没交易所得,再犯则可能面临驱逐乃至吊销经营许可的严惩。法令措辞严厉,彰显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另一方面,林凡亲自设计了配套的柔性措施。他在望北城各主要城门入口、市集枢纽,设立了数个显眼的“林谷银行兑换点”。这些兑换点不仅提供旧币、金银与新币的即时兑换服务,更关键的是,林凡做出了一个打破常规的承诺:任何商人,在离开望北城时,均可凭手中持有的林谷纸钞或铸币,在任何兑换点,随时、无条件、按当日牌价,兑回等值的金银或他们指定的、易于携带的硬通货! 同时,兑换比例并非固定不变,而是由商舆司下属新设的“金融曹”根据望北城内外金银、物资流动情况,定期微调并公开发布,力求公允。
“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一个‘信诺之锚’。”林凡对负责具体执行的阿竹和金融曹主事强调,“让他们知道,持有我们的货币,不仅能在望北城买到最紧俏的货物,更能随时‘下车’,风险可控。我们要消除的,是他们最大的恐惧——被套牢。”
法令颁布之初,望北城果然掀起轩然大波。商人们聚集在告示栏前,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忧虑与不满。
“果然来了!就知道这林谷之主不会满足于工坊产出!”
“强制使用?这与彩云城当初有何区别?不过是手段更隐蔽些!”
“说是随时能兑回,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找各种理由推诿?官字两个口啊!”
恐慌情绪在最初的几天里蔓延。一些来自黎国都城的大商号,甚至扬言要暂时撤出望北城,以示抗议。市场上,出现了短暂的交易萎缩,观望情绪浓厚。
然而,林凡设定的“信诺之锚”开始发挥作用。第一批敢于尝试的,多是些与林谷官营产业绑定较深的中小商人,或是来自更远方、对越国、大宛等本身并无太多归属感的行商。他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携带的部分金银杂币兑换成了新币。当他们发现,用新币确实能在望北城优先买到质优价廉的琉璃、林纸、精钢工具,甚至是限量供应的新式农具和紧俏香料时,最初的抵触开始松动。
更关键的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了。一位来自西南山地的药材商,在完成一笔大宗采购后,手中剩余了大量纸钞。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在离城前走到了兑换点,要求将纸钞全部兑成黄金。兑换点的吏员没有任何刁难,迅速核验钞券,按照当日公示的牌价,将足色的金锭交到了他手中。整个过程公开、透明、高效。
这个消息,比任何官方宣传都更具冲击力。商人们都是现实的,当他们亲眼看到“随时可兑”的承诺被不折不扣地履行,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风险,似乎真的被控制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悄然发生。起初,商人们习惯在采购完成后,立即将剩余的新币兑回金银,生怕夜长梦多。兑换点在离城高峰期排起长队。但很快,一些人发现,携带大量金银长途跋涉,不仅沉重,更风险重重,盗匪、关卡盘剥都是隐患。相比之下,那轻便的纸钞,似乎安全得多。
而且,望北城的商业活力在与日俱增。林谷工坊的新奇商品层出不穷,吸引了更多买家。持有新币,意味着能更快地抓住商机。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计算:如果将兑换金银的频率降低,甚至暂时持有新币用于下一次采购或作为流动资金,不仅能省去反复兑换的麻烦和损耗,似乎……还能享受到一些持有金银所没有的便利?
于是,兑换点前的长队渐渐缩短。商人们持有新币的时间周期开始拉长。纸钞,这个曾经被极度怀疑的物件,开始在商旅的行囊中占据一席之地,从被迫接受的结算工具,慢慢变成了值得考虑的储藏和支付手段。望北城内的交易,虽然仍有波折,但大趋势已不可逆转地朝着林凡设定的方向滑去。
站在翻修一新的望北城钟楼上,林凡俯瞰着脚下逐渐恢复、甚至更胜从前喧嚣的市集。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让商人在望北城内接受新币,依靠的是行政强制力和“随时可兑”的信用保障。但要真正实现货币的替代,让“林谷通宝”和纸钞成为周边区域自发认可的“硬通货”,乃至在未来与胥国、邢国等传统势力的经济博弈中占据优势,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但无论如何,金融主权的齿轮,已经在他精准而有力的推动下,艰难却又坚定地咬合,发出了最初的、低沉的轰鸣。钱潮北涌,信诺为锚,一场无声无息却影响深远的货币革命,已然在这北地边城,扎下了它的第一道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