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北岸,邢国大营连绵十余里,旌旗蔽日,人喊马嘶,一派肃杀景象。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比帐外的秋风更为凛冽。
邢国大帅胥犴端坐在主位之上,身披玄色重甲,甲胄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阴沉如水的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一道深刻的刀痕——那是上次兵败镇荒城后,他怒极之下亲手劈砍所致。每一次触摸,那刻骨的耻辱便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五万大军,携雷霆之势而来,却被林凡依托坚城和诡谲手段挡在城外数月,最终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甚至被迫签下那在他看来形同屈辱的协议。这是他胥犴戎马生涯中绝无仅有的污点,是他午夜梦回时惊醒的梦魇。此番再度挂帅,他心中所念,非为开疆拓土,非为王命差遣,唯有四字——一雪前耻!
“大帅,羌戎大帅赫连勃勃到了。”亲卫在帐外高声禀报。
胥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请。”
帐帘掀开,一股夹杂着草原腥膻气的风随之涌入。一名身材高大、披着华丽狼皮大氅的壮硕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容粗犷,颧骨高耸,眼珠呈现出一种猛禽般的淡黄色,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看似豪爽,实则充满野性与侵略性的笑容。此人便是羌戎王庭此次南征的最高统帅,以勇悍和狡黠着称的左贤王,赫连勃勃。
“胥犴大帅,别来无恙啊!”赫连勃勃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腔调,他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帐内陈设,最后落在胥犴脸上。
“赫连大帅,一路辛苦。”胥犴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抬手示意对方入座。两人分宾主落座,亲兵奉上酪浆(马奶酒)。
简单的寒暄过后,气氛便迅速转向凝重。胥犴没有过多客套,直接切入主题,他指向帐中悬挂的简陋地图,手指点在黑水河镇荒城段:
“赫连大帅,想必你也清楚。对面那位林姓小子,非是易与之辈。上次我军在此吃了大亏,皆因其工事坚固,守御得法,更兼火器犀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此番我大军渡河,乃首要之难。据探马回报,对面已在我军可能渡河之关键处,构筑了完善的防御工事,弩车、箭垛林立,河滩亦可能布有陷阱。强行渡河,恐损失惨重。”
他顿了顿,看向赫连勃勃,目光深沉:“不知赫连大帅麾下三万铁骑,可有破敌良策?毕竟,骑兵虽利,若无法渡过这黑水河,亦是枉然。”
赫连勃勃闻言,非但没有忧虑,反而哈哈一笑,拿起面前的银碗,将碗中酪浆一饮而尽,随即用袖子抹了抹嘴,那淡黄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得意:
“胥犴大帅所虑,本王岂能不知?这黑水河,确实是条拦路恶犬。不过……”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显倨傲,“本王在率军进入这镇荒地界之前,便已料到此事。故而,早早派出一支精锐轻骑,五千之众,命其沿河而上,寻找合适地点,抢先渡河!”
胥犴瞳孔微缩,心中一震。抢先渡河?这赫连勃勃竟有如此魄力和先见之明?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哦?竟有此事?不知赫连大帅派出的这支奇兵,如今在何处?渡河可还顺利?”
“顺利,自然顺利!”赫连勃勃大手一挥,显得信心十足,“领兵的是我帐下猛将秃发乌孤,最是机敏善战。他们绕开正面,向上游寻找渡点。算算时日,此刻想必已然过河,正潜行至镇荒城侧翼,甚至后方!”他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只待我等在此正面牵制住林凡的主力,秃发乌孤便可从其侧后猛然杀出,断其粮道,焚其营寨,搅他个天翻地覆!届时,林凡首尾不能相顾,这黑水河防线,自然不攻自破!我军渡河,岂不易如反掌?”
他越说越是兴奋,仿佛已经看到镇荒城在内外夹击下烈焰冲天的景象。
胥犴心中却是念头急转。赫连勃勃这一手,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若真能成功,无疑是一步妙棋,能极大减轻正面渡河的压力。但……林凡此人,诡计多端,用兵从不按常理,他难道会对侧翼毫无防备?那支五千人的骑兵,此刻是否真的如赫连勃勃所言那般顺利?还是已经……他不敢深想,但多年的军事生涯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赫连大帅深谋远虑,胥某佩服。”胥犴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太多喜怒,“有此奇兵策应,确能打乱林凡部署。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林凡非是庸才,其麾下探马亦非摆设。五千骑兵动静不小,难保不会被他察觉。若其早有防备,在侧翼设下埋伏,只怕赫连大帅这支精锐,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陷入险境。届时,非但奇兵之效全无,亦会折损我军锐气。”
赫连勃勃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淡黄色的眸子眯了起来:“胥犴大帅的意思是,本王派出的勇士,会轻易被林凡吃掉?”
“非是胥某长他人志气。”胥犴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兵者,诡道也。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等在此筹划,焉知林凡不在对面算计?渡河之事,关乎此战胜败首钥,仍需慎之又慎。”
他指向地图上几个可能的渡河点:“即便有奇兵策应,正面渡河仍须周密计划。是强攻一处,还是多点佯动,牵制其兵力?是趁夜偷渡,还是白日强袭?渡河之后,如何迅速巩固滩头阵地,抵挡敌军反扑?步骑如何协同?这些,都需你我二人细细推敲,定下万全之策。”
赫连勃勃沉默了片刻,虽然对胥犴质疑他的安排有些不快,但也知道对方所言在理。他虽是草原枭雄,惯于猛冲猛打,但也并非全然不懂谋略。此番南征,羌戎亦是倾力而来,不容有失。
“既然如此,”赫连勃勃抓起案几上的一把小匕首,随手插在地图上一个位置,“那便请胥犴大帅说说你的高见吧。这河,到底该怎么过?总不能我三万儿郎就在这河边干看着,喝风饮露吧!”
帐内的烛火摇曳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显得巨大而扭曲。帐外,黑水河的流淌声隐隐传来,仿佛命运的叹息。一场关于十万大军命运、关于雪耻与征服的渡河之谋,在这中军大帐内,悄然展开。而远在上游的狼跳涧,以及正严阵以待的黑水河防线,即将用钢铁与鲜血,来验证这两位统帅今日的谋划,究竟孰对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