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华灯初上。江宁知府衙门的后花园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与白日的清雅别致截然不同。无数盏精心制作的琉璃灯、羊角灯、绢纱灯被巧手悬挂于亭台楼阁、树梢花丛之间,暖黄、莹白、淡粉的光晕交织流淌,将偌大的园子映照得恍如白昼,却又比白昼更多了几分朦胧梦幻的奢华。
一条清澈的活水渠蜿蜒穿过园中,水面上漂浮着盏盏荷花灯,烛光倒映,随波荡漾,犹如星河落凡间。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糕、酥脆的月饼、醇厚的酒香以及名贵女子身上传来的淡淡脂粉香气,混合着秋夜微凉的空气,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沉醉的节日氛围。
丝竹班子在水榭旁的暖阁内奏着悠扬的《月儿高》、《霓裳曲》,乐声清越,与士绅名流、富商巨贾们的谈笑声、觥筹交错声交织在一起,却不显嘈杂,反衬得这盛宴更显热闹非凡。
林砚随张崇的马车抵达府衙侧门时,所见便是这般极尽精巧与奢华的景象。他今日依旧身着那身月白锦袍,质料是上好的苏缎,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外罩了一件青灰色暗纹薄绒氅衣,领口袖边以同色丝线绣着简单的云纹,既保暖又不失清雅,更符合晚间略凉的天气。与这位气度不凡的张老同车而至,尚未入园,便已引得不少先至者的侧目和窃窃私语。
二人刚下车辇,早已候在门口的江宁知府刘文远便满脸堆笑地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师爷和几名心腹家人。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绯色官袍,精神抖擞,远远便拱手道:“张老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虽是对张崇说话,目光却极快地在林砚身上扫过,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权衡与意味深长。七夕诗会后,这位林家二公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已截然不同,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商贾次子,而是一个能作出传世佳作、甚至可能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张老有着不寻常关系的才俊。如今更是同车而至,其中意味,耐人寻思,必须重新评估。
“刘知府客气了,中秋佳节能与众同乐,赏月品诗,亦是人生一乐。”张崇淡然回礼,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历经风浪沉淀下来的威仪,令人不敢小觑。他今日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用料考究却毫不张扬,更显气度内敛。
“这位便是林安之公子吧?七夕一曲《鹊桥仙》,真是惊才绝艳,令我等至今回味无穷啊!今日中秋月圆,想必林公子必又有锦心绣口之佳句问世?本官可是期待得很呐!”刘知府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林砚一般,笑着寒暄,言语间满是抬举和试探。
林砚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府尊大人谬赞,晚辈才疏学浅,七夕之作实属侥幸。今日前来,只为躬逢盛会,聆听诸位高贤雅作,增长见识,岂敢班门弄斧。”他言辞谦逊,将姿态放得很低。
寒暄间,林砚目光已如静水流深般迅速扫过全场。园内布置极尽巧思,水榭歌台、曲径回廊间设满了铺着锦垫的雕花座椅和案几,案上陈列着精馔美酒、时令鲜果。男女分席而坐,以精美的刺绣屏风略作区隔,既保全礼数,又不完全隔绝交流。他很快便在靠近前方、距离主宾席不远的一处席位上看到了父亲林宏与长兄林瑾的身影。他们正与几位相熟的绸缎商人交谈,神色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宏也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会出现,更没料到他竟是与张老同来,随即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询问与提醒。
林砚正欲向张崇告罪,前往父兄处汇合,却听张崇已先开口对刘知府道:“老夫与安之颇为投缘,见他于诗词棋艺上颇有灵性,今日便让他随我同席吧,也好就近说说话,刘知府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刘知府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眼中惊诧之色更浓。与张老同席?这可是主宾席的上位!在场多少官员士绅、地方名流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和身份象征,竟如此轻易地落在这年轻的、出身商贾之家的林砚身上?这林砚究竟有何魔力,能得张老如此青眼相加?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立刻重新堆起更加热络的笑容,连声道:“应当的,应当的!张老慧眼识珠,林公子才华横溢,正当如此!这边请,上位早已为您二位备好!”他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林砚心中亦是愕然,与张崇同席,无疑是将他置于全场最瞩目、也最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位置。他看向张崇,老者却只给了他一个平静而深邃的眼神,仿佛在说“无需多言,安心跟着便是”。林砚只得按下心中翻涌的疑虑和一丝不安,再次向林宏那边投去一个歉然且无奈的眼神,示意情况特殊。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跟在张崇身侧半步之后,坦然迎着那无数道或好奇、或羡慕、或探究、或嫉恨的目光,走向那设于水榭最佳观景位置、视野极佳的主宾席。
这一路行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各种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有来自文人才子的打量与评估,有来自高俊那般纨绔子弟毫不掩饰的嫉恨与冷眼,更有来自许多陌生丝绸商人的惊疑、探究与重新审视。他甚至还隐约瞥见女席那边,苏婉儿惊讶地掩唇,美眸圆睁,以及她身旁陈嬷嬷那若有所思、精光闪烁的目光。
坐在张崇下首的位置,林砚能感到自己仿佛被放在了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他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拘谨与荣幸,心中却飞速盘算。张老此举,是为抬举他,助他在今夜立足?是为保护他,以自己的身份替他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另有深意,意在观察他在此种压力下的表现,或者……是要将他更深地引入某个他尚未看清的局中?
无论如何,今夜,他想如原先计划那般低调藏拙,怕是绝无可能了。这中秋夜宴,从他踏入园门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