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绢布之上,不仅冰冷而详细地证实了信使声嘶力竭的呼喊,更用残酷的文字描绘了绥州城破之时的惨烈——城墙如何被叛军敢死队用简陋器械拼死突破,守军如何血战至最后一刻,杨荣如何身披数十创依旧挥刀力战,最终被乱箭射成刺猬,枭首示众……以及叛军如今兵分两路,一路围困灵州,一路已开始扫荡周边州县,兵锋锐不可当。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皇帝猛地将绢布狠狠摔在御案之上,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被现实狠狠扇了耳光的羞恼、对边将无能的愤怒,以及深处那无法掩盖的、对局势失控的恐惧,“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八就破了城!这军报竟走了三天才到朕的眼前!沿途驿站都是死人吗?!还有杨荣!朝廷每年拨付那么多粮饷,养兵十万,他就是这么给朕守城的吗?!一触即溃,丧师辱国!!”
此刻的指责,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狼狈。
“陛下!”兵部尚书刘文正“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悲愤欲绝,老泪纵横,“臣有罪!臣无能!然臣月初便已屡次示警,恳请朝廷早做防备,增兵派饷,整饬武备!奈何……奈何国库空虚,言路受阻,终至……终至今日之祸啊!陛下——!” 他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那悲怆的目光,那重重磕在金砖上的额头,却如同无声的控诉,扫过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户部尚书崔文瀚,以及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已掀起波澜的枢密使沈肃。
崔文瀚被这目光刺得一个激灵,立刻出列,急声辩解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当务之急,是商议应对之策!只是……只是刘尚书也知,国库空虚乃是实情!去岁江淮赈灾,耗费巨大,今岁各地税收尚未完全入库,这……这大军开拔,粮草辎重,民夫征调,犒赏三军,处处都需要钱粮,仓促之间,让臣……让臣如何去变出来啊!” 他摊着双手,一脸的无辜与为难,习惯性地又将“钱粮”这个最大的难题抛了出来,试图转移焦点。
沈肃此时也终于缓缓开口,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眉宇间那抹凝重却再也无法掩饰:“陛下,刘尚书拳拳之心,崔尚书所虑亦是实情。如今看来,拓跋烈此番作乱,绝非一时兴起,其选择在年关之际发动,必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灵州,乃西北脊梁,绝不可再有失!当立刻选派得力大将,火速调集精锐,驰援灵州,稳定局势。然则……”他话锋一转,声音愈发低沉,“京畿重地,兵马亦不可轻动,需严防北辽见我内乱,趁火打劫。此次调兵遣将,关乎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需慎之又慎,谋定而后动。”
“慎之又慎?敌骑都要打到长安了!还如何慎之又慎?!”
“钱粮!又是钱粮!没有钱粮,让将士们空着肚子去打仗吗?!”
“调哪里的兵?河东?陇右?还是从京畿抽调?谁来挂帅?!”
朝堂再次陷入激烈的争吵,只是这次,不再是之前虚泛的政见之争,而是围绕着如何调兵、钱粮何出、由谁挂帅、是否加赋等等具体而致命的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却依旧如同无头苍蝇,难有定论。恐慌与私利交织,让决策变得异常艰难。
林砚站在人群之中,听着这纷乱如麻的争吵,看着御座上那位脸色变幻、眼中充满了惊惶与无助的年轻皇帝,又望向丹墀下那生死不知的信使,以及御案上那份仿佛散发着血腥气的军报。他仿佛看到了绥州城头燃起的冲天狼烟,听到了党项铁骑冲锋时震耳欲聋的呐喊与蹄声,闻到了西北黄沙与鲜血混合的残酷气味。
他所有的预感,都在这一刻,以最猛烈、最残酷的方式应验了。
风暴,不是将至,而是已然降临,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在了这个看似强盛的帝国头上!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这帝都的繁华,翰林院的清闲,家宅的温馨,在此刻,都被这来自西北的、血淋淋的惊雷,炸得粉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只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或是一个仅仅躲在张崇羽翼下出谋划策的幕僚。他掌握的知识,他引导李墨进行的秘密研究,柳如烟正在构建的信息网络,苏婉儿努力维持的家……所有这一切,或许都将在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风暴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的目光穿越混乱嘈杂的朝堂,与前方那位同样面色凝重、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的张崇,短暂而坚定地交汇。张崇的眼中,没有寻常官员的慌乱,只有沉甸甸如山的责任,以及一种“该来的终究来了”的决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准备以身赴难的平静。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要再次发作之时。
张崇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身旁任何人的争论,他整了整身上紫色的宰相官袍,将手中玉笏稳稳持在胸前,向着御座,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洪亮、坚定、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声音,这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恐慌:
“陛下!国难当头,岂容迟疑不决!灵州危在旦夕,西北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老臣张崇,虽年迈力衰,然深受国恩,岂敢惜身!臣,请旨出征!愿亲赴西北,督师御敌,不破叛军,誓不还朝!”
声音在大殿中隆隆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视死如归的担当,如同在混乱风暴中骤然点亮的一座灯塔。
刹那间,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恐的、犹豫的、算计的,都带着无比的震惊与复杂,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位须发皆白、却在此刻仿佛焕发出无穷气势与光芒的老臣身上。
林砚望着张崇那毅然决然、如同孤峰般挺立的背影,心中波澜壮阔,难以自已。他知道,一个看似安稳的时代,已经在这景和五年的元日,伴随着边关的烽火与信使的鲜血,彻底宣告结束。而另一个充满未知、危险与机遇的巨浪时代,正咆哮着扑面而来。他,以及他身边所有人的命运,都已无可逆转地被这时代的洪流紧紧裹挟,推向不可预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