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午后,暑气未消,蝉鸣聒噪,搅得人心也难静。苏婉儿独坐于绣楼窗前,手中虽持着一卷《诗经》,目光却久久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粉紫的花朵在烈日下有些蔫蔫的,如同她此刻纷乱又无处安放的心事。
自那日护城河畔被救,再到七夕诗会听闻那首惊才绝艳的《鹊桥仙》,林砚的身影便似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再难平息。他时而孟浪无状,时而才华横溢,时而又与那出身风尘的柳掌柜合作无间,开起了生意红火的酒楼……这个人,复杂得让她看不懂,却又忍不住想去探究。父亲近来提起林家时,语气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全然排斥,这让她心底悄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小姐,您这书都拿反了。贴身丫鬟婵儿端着冰镇好的酸梅汤进来,见状抿嘴轻笑。她是自小跟着苏婉儿的,比小莲更沉稳细心,也更深得苏婉儿信任。
苏婉儿蓦地回神,低头一看,果然将书拿倒了,顿时颊飞红霞,嗔怪地瞪了婵儿一眼:多嘴。
婵儿放下酸梅汤,走近低声道:小姐可是又在想那位林二公子了?她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苏婉儿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书页:婵儿,你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时觉得他离经叛道,不拘礼法,有时又觉得他……才华深蕴,见识不凡。那日他吟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她心中受到的震撼,至今犹在。
奴婢愚见,林公子确非常人。婵儿谨慎地措辞,虽说行事偶尔出格,但心肠是好的,也有真本事。连老爷近来提起他,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呢。她观察着苏婉儿的脸色,小姐若是……若是想知晓更多,何不寻个由头,试探一二?
试探?苏婉儿心跳漏了一拍,如何试探?总不能……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她一个闺阁女子,主动去寻外男,成何体统?
婵儿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诗经》上,灵机一动:小姐,您平日最爱读诗,偶有所惑亦是常事。不如……便以此书为由,拣一两处不甚明了之处,遣人送去向林公子请教?此举既雅致,又不失礼数,旁人即便知晓,也只当是文人间的诗词唱和,论不出什么错处来。
苏婉儿闻言,眼眸微亮,这倒是个极好的主意!既能名正言顺地与他有所交集,又能从中窥探他的才情与心意。她立刻翻开《诗经》,纤纤玉指掠过一篇篇诗章,心跳得飞快。选哪一句才好?既要含蓄委婉,不能太过直白轻浮,又要能隐约传递心意……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郑风·子衿》篇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诗句中那女子对恋人的埋怨、期盼与含蓄的思念,恰恰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她虽未曾前往,可他……就不能主动传递一点音讯吗?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便这一句吧。她轻声道,声音微不可察地带着一丝颤抖。她取过一张桃花笺,研墨蘸笔,仔细地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几句誊抄下来,却在末尾故意只写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不解其味,乞公子解惑。 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其中深意。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桃花笺小心夹入《诗经》中那一篇页,然后将整本书递给婵儿,脸颊绯红如霞,声若蚊蚋:寻个稳妥的时机,将这本书……送去林府,交予林二公子。就说……说我读诗偶遇不解之处,想向他请教。
婵儿接过书,深知手中之物承载着小姐怎样一份羞怯而大胆的心事,郑重应道:小姐放心,奴婢必会办得妥帖。
次日午后,婵儿寻了个由头出府,径直来到林府。通传后,她被引至林砚所在的小院。林砚刚结束上午的课程,正对着一些图纸思索,听闻苏婉儿遣人送来《诗经》请教,颇感意外。
他接过那本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诗经》,翻开一看,那枚精致的桃花笺赫然在目。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不解其味…… 他低声念出,微微一怔。
这诗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哪里需要请教?这分明是少女婉转的心思。他眼前仿佛浮现出苏婉儿提笔时那羞怯又鼓足勇气的模样。她这是在嗔怪自己未曾主动与她联系?还是在含蓄地表达思念?
林砚不由失笑,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这位苏小姐,倒是比他想象中更大胆、也更可爱些。他沉吟片刻,取过笔,在那桃花笺的空白处,蘸墨写下两行小楷批注:
表面怨怅,实为思慕。矜持之下,心意昭昭。
写罢,觉得意犹未尽,想起唐代李商隐的《无题》诗,便在下方题下一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四句诗恰到好处地回应了那份虽未明言却已相通的默契情意。他将书交还给婵儿,并未多言,只温和道:有劳婵儿姑娘跑这一趟,些许拙见,供苏小姐参详。
婵儿回到苏府绣楼,将书奉还时,苏婉儿正坐立难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书,翻到那页,一眼便看到了那劲瘦而富有锋芒的批注。
表面怨怅,实为思慕。矜持之下,心意昭昭。
短短十六个字,却像一道锐利的光,瞬间照透了她所有小心翼翼的伪装,将她心底最隐秘的心思看了个通透!苏婉儿的一声轻呼,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涌上脸颊,烧得她耳根都烫了。他……他竟然看得如此明白!还说得如此……如此直白!
她的目光慌乱下移,又看到了那首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诗句对仗工整,意境深远,将那份难以言喻的默契表达得如此精准而风雅!他竟能即兴写出这般动人的诗句,这份才思当真令人惊叹。这远比直白的言语更让她心弦颤动。
一种混合着极度羞涩、被看穿的慌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蜜和喜悦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将书合上,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小姐,林公子他……说了什么?婵儿好奇地问。
苏婉儿连连摇头,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明显的颤音:没……没什么!你不许问!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却效果甚微。
待婵儿退下后,她又忍不住悄悄打开书,看着那两行字和那首诗,指尖轻轻拂过那墨迹,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的温度与笑意。看了又看,羞了又羞,最终,她将那张桃花笺极为小心地从那《诗经》中取出,找来一方干净的鲛绡帕子,将其仔细包裹好,然后打开自己床头的紫檀木妆匣,将其深深地藏在了最底层,与其他最珍贵的首饰放在一起。
仿佛藏起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甜蜜而羞人的秘密。
妆匣合上,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他懂了,而且用这样一种风雅的方式回应了。虽然批注那般锐利,诗却那般含蓄动人。
窗外蝉鸣依旧,她却忽然觉得,这燥热的午后,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