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着黄沙,掠过洛阳城西的京营大校场。点将誓师的喧嚣已然远去,数万大军开拔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却已笼罩在这座帝国军事中枢的上空。
林砚勒住马缰,望着眼前这座号称甲兵之盛,冠绝天下的京营武库。时值正午,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座死气沉沉的库区。高大的库墙斑驳陆离,几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颜色。墙角杂草丛生,甚至有野猫在其中穿梭。库门前值守的兵士抱着长枪,倚在门框上打盹,直到林砚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们,才慌慌张张地站直身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睡意。
奉张相钧令,查验武库。林砚亮出张崇亲笔签发的令牌,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这些守卫松懈的兵士。
守卫队长验过令牌,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原来是林参军,小的这就去请王库令。
片刻后,一个身着从七品武官服色、肚腩微凸的中年男子小跑着出来,一边系着散开的衣带,一边赔笑道:下官王德禄,不知林参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林砚微微颔首,不欲多言:开门吧。
是是是。王德禄连连应声,掏出钥匙,亲自打开那沉重的铜锁。伴随着刺耳的声,两扇厚重的库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霉变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林砚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身后的赵虎皱了皱眉,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放眼望去,一排排兵器架上,长枪如林,却大多锈迹斑斑,枪头的红缨早已褪色破损,如同败军的旗帜。靠墙摆放的弓弩,弓弦松弛,有的甚至已经断裂,无力地垂落着。
林砚随手从架上取下一杆长枪,入手沉甸甸的,枪尖的锈迹已经掩盖了原本的寒光。他用力一掰,枪杆发出的声响,显然已经有些朽坏。
这是...新近入库的?林砚的声音冷了几分。
王德禄额角渗出细汗,支吾道:这个...去年才从将作监拨付来的...
去年?林砚冷哼一声,将长枪扔回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看像是前朝旧物。
他继续向库内走去。成堆的甲胄被随意堆放在角落,皮甲已经发硬开裂,铁甲锈蚀严重,不少甲片脱落,用草绳勉强捆扎着。一面牛皮盾牌被他拿起,轻轻一掰,边缘就碎裂开来。
这些甲胄,如何御敌?林砚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王德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参军明鉴!实在是...实在是库银短缺,多年未曾更换新甲...
林砚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账房。账册堆了厚厚一摞,纸页泛黄,墨迹模糊。他随手翻开一本,只见记录混乱不堪,出入库数目对不上,甚至有些页面上还沾着油渍。
这就是京营武库的管理?啪地合上账册,尘土扬起,若是张相亲至,你待如何解释?
王德禄面如土色,连连叩首: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就在这时,林砚的目光被角落里几副与众不同的甲胄吸引。那几副明光铠擦得锃亮,甲片完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旁边的兵器架上,还整齐地挂着几柄寒光闪闪的横刀。
这些是?
这是...这是库中守卫的装备。王德禄的声音越来越低。
林砚缓步走向库房深处,赵虎紧随其后。越往里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在库房最内侧,他们发现了一批尚未拆封的兵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崭新的制式横刀。然而仔细查看,刀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显然是冶炼时的瑕疵品。
这些兵器,为何还入库?林砚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德禄支支吾吾,不敢作答。倒是一个老库工看不过去,小声嘀咕:这都是将作监那边送来的次品,说是...说是让咱们自行处理...
自行处理?林砚怒极反笑,就是让这些废铁充作军备,送往边关?
他继续巡视,在另一个角落发现了更加惊人的景象:数十架床弩被随意堆放,弩臂已经变形,弩弦腐朽。最令人痛心的是,这些本该精心保养的重型器械,竟然连最基本的防尘措施都没有。
参军请看。赵虎突然低声说道,指着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痕迹。那里有明显的挪动痕迹,地上还散落着几枚制钱。
林砚蹲下身,捡起一枚制钱,目光越发冰冷。这是最近才流通的新钱,说明这里不久前还有人活动过。他站起身,环顾这座死气沉沉的武库,忽然明白了什么。
王库令,林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兵器养护记录。
王德禄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在账房深处,林砚发现了一本暗账。上面清楚地记录着这些年武库的兵器数量,以及相应的来源。原来,库中那些还能使用的兵器,早就被偷偷替换成了这些残次品,而差额则被中饱私囊。
林砚沉默良久。他想起临行前赵虎递给他的一份记录——那是当初在江宁剿灭高家时,从高家私兵那里缴获的装备清单:
精铁锁子甲五十副,西域良驹三十匹,百炼横刀八十柄,强弓硬弩百余张...
那时的高家,不过一个江宁地方的商贾,其私兵装备之精良,竟远超这堂堂京营武库的库存。
何其讽刺!
朝廷每年拨付巨额的军费,养着的就是这样的武库,这样的军队?而那些贪官污吏,一边克扣军备,中饱私囊,一边还要在出征前拼命塞人,想要在这场国战中分一杯羹...
林砚缓缓走出库房,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看着校场上那些正在操练的新兵——他们手中的兵器,多半就是从这样的武库里取出来的吧?用这样的装备,去面对西北那些如狼似虎的叛军铁骑?
这一刻,他想起了临行前苏婉儿的叮嘱,想起了张崇在朝堂上的无奈妥协,更想起了那些在西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可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兵器甲胄,竟然是这般模样?
参军,可还要查验其他库房?王德禄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问道。
林砚摆了摆手,语气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不必了。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武库。这一刻,他更加理解了张崇为何要在朝堂上做出那些妥协——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做成一件事,有时候不得不先学会低头。
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回府。林砚轻夹马腹,调转马头。赵虎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林砚的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而他要做的,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要在这一片腐朽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只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