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延州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林砚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在城墙上缓步巡视。连日的奔波与边关的肃杀之气,让他几乎忘记了江宁的温软。城头的守军经过一夜寒风,个个脸色青白,蜷缩在垛口下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薄的暖意。
突然,西方天际,一道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在黎明的灰白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狼烟!三柱狼烟!”了望塔上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遍全城。
城头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守军猛地跳起,慌乱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号角声呜呜响起,沉重而急促。
林砚心头一紧——三柱狼烟,意味着大队敌军来袭。
张崇早已披甲登城,面色凝重地望着西方。曹玮快步上前,急声道:“大帅,看方位是黑水峪方向!今早有一支运粮队要从那里经过!”
“运粮队…”张崇眼神一厉,“传令赵虎,率先锋营即刻驰援!”
命令层层传下。不过半炷香功夫,赵虎已披挂整齐,率领五百先锋营骑兵冲出城门。林远紧紧跟在他身侧,这是他的首次出战,年轻的面庞上既有紧张,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林砚站在城头,目送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尘土中,心中莫名地不安。
“放心,赵都尉是老行伍了。”不知何时,张崇已站在他身边,“让年轻人见见血,是好事。”
然而,两个时辰后,当第一匹无主的战马驮着它的主人——一个背上插着三支箭矢的骑兵——踉跄着奔回城下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紧接着,零星的败兵开始出现。他们大多带伤,衣甲破碎,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
“败了…全败了…”一个丢掉了头盔的队正跪在城门前,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他们…他们从山沟里钻出来…到处都是…”
直到午后,赵虎才带着残兵退回城中。去时五百骑,回来不足三百,人人带伤,旌旗歪斜。
林远被赵虎半扶半抱着从马上搀下来,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支狼牙箭,鲜血已经浸透了半条衣袖。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显然在极力忍受着剧痛。
“怎么回事?”张崇亲自下城,沉声问道。
赵虎单膝跪地,甲胄上满是血污:“末将无能!我们赶到时,运粮队已全军覆没。正要撤退,两侧山沟里突然杀出无数叛军骑兵…不下千骑。”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根本不与我等缠斗,放一轮箭就走,待我们追击,另一队又从侧翼杀出…如此反复。弟兄们的阵型…根本维持不住。”
林砚快步上前,扶住几近虚脱的林远。军医赶忙过来剪开衣袖,处理伤口。箭镞入肉颇深,好在未伤及筋骨。
“远弟,感觉如何?”林砚低声问道。
林远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二哥…他们太快了…我刚举起盾,箭就已经到了眼前…”
赵虎继续汇报着战况,每一个字都让周围将领的脸色难看一分。
叛军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分成数十个小队,时而聚拢猛攻一点,时而四散骚扰。官军结阵,他们就远遁;官军追击,他们就利用熟悉的地形迂回包抄。
“我们的骑兵…根本追不上。”赵虎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们的马匹矮小,但耐力极好,在山地里如履平地。”
更可怕的是叛军的箭术。他们在疾驰的马背上依然能精准射击,专挑甲胄的缝隙下手。许多官兵并非死在正面搏杀,而是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夺去了性命。
“我们…我们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一个年轻的士兵瘫坐在路边,失神地喃喃道。
首战,伤亡三百余人。更重要的是,士气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校场上,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阵亡者的遗体被一具具抬回,整齐地排列在地上,盖上白布。那些白布很快就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林砚帮着军医照料伤兵,听着他们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战斗的经过,心中越发沉重。这些士兵大多是新征募的农家子弟,几个月前还在田里耕作,如今却已魂断边关。
“他们的箭…有毒…”一个胸口中箭的士兵紧紧抓着林砚的手,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伤口…发黑…”
林砚掀开他伤口处的布料,果然看见周边的皮肉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军医摇了摇头,示意已经无力回天。
傍晚,张崇召集众将议事。帅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末将愿领兵再战,一雪前耻!”一员将领抱拳请命。
张崇却摇了摇头:“今日之败,非战之罪。是我们还不熟悉叛军的战法。”
他看向赵虎:“把你今日所见,详细道来。”
赵虎沉声描述着叛军骑兵的战术特点:来去如风,箭术精准,善于利用地形,而且…极其残忍。
“他们不抓俘虏。”赵虎的声音冰冷,“受伤落马的弟兄…都被补了刀。”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将更加残酷。
“林参军,你有何看法?”张崇突然点名。
林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学生以为,叛军此举,意在震慑。他们不仅要劫我们的粮草,更要摧垮我们的士气。”
他走到地图前,指向黑水峪的位置:“此地距离延州三十里,叛军能在此设伏,说明他们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曹玮忍不住问道。
“固守待援已不可行。”林砚的目光扫过帐内众将,“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但不能按照他们的节奏来。”
他停顿片刻,说出了思考已久的建议:“我们需要更灵活的小股部队,需要更精准的情报,更需要…改变我们自己的战术。”
然而,这番话却引来了一些将领的不满。
“林参军的意思是,我们边军不会打仗?”一个满脸虬髯的将领冷哼一声。
“非是不会打仗,而是不会打这种仗。”林砚坦然相对,“用对付北辽铁骑的方法对付这些叛军,如同用重锤打苍蝇,徒劳无功。”
眼看争论将起,张崇抬手制止:“今日之败,是个教训。都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议。”
众将散去后,张崇独独留下了林砚。
“安之,你今日所言,很有见地。”张崇的语气中带着赞许,但更多的是忧虑,“但改变战术,谈何容易。”
林砚默然。他知道张崇的顾虑——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次出征,一旦战法有变,必然引来非议。
“老师,若拘泥成法,只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张崇长叹一声:“本帅知道了。你且先去照看你弟弟吧。”
林砚躬身退出帅帐,夜空中的残月被乌云遮蔽,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
医帐内,林远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正昏昏睡去。箭矢被取出,伤口敷上了草药,但军医说,能否挺过今晚,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林砚坐在弟弟床边,看着他年轻而苍白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曾经在江宁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却被残酷的战争夺去了天真。
帐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阵亡将士的亡魂在哭泣。
这一夜,延州城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