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官学的书声琅琅,并未被高墙所禁锢,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向外扩散,悄然改变着徐州的肌理,也不可避免地触动着四方诸侯敏感的神经。
官学初成,典籍的需求陡然增大。竹简笨重,缣帛昂贵,寒门学子往往只能凭耳听心记,或辗转抄录,效率低下且易出错。糜兰巡视学舍时,常见三五学子围着一卷残缺竹简,轮流誊抄至深夜,烛火摇曳下,手指冻得通红。更有一名来自琅琊的寒门学子徐逸,因买不起缣帛,竟将《论语》章句以尖石刻于瓦片上,日日揣摩,瓦片磨穿了掌心,也磨穿了糜兰的心。
“知识岂能困于重器,束于高阁?就是我文科生真的不会造纸啊!”糜兰慨然,旋即于官学僻静处设一“纸坊”,召募工匠,决意革新前汉遗留的粗糙造纸术。他深知此非一日之功,特请来曾服务于洛阳兰台的老匠人胡朴。胡朴年过六旬,双手皲裂如老树皮,听闻糜兰欲造“可书之纸”,浑浊眼中迸出精光:“老朽蹉跎半生,若能成此物,死而无憾!”
纸坊初立,试验即成浩繁工程。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乃至渔户废弃的藤藻,皆成试验之物。糜兰调来精于数算与物料配比的算工科教习辅佐,自己亦常褪去官袍,扎起袖口,与匠人们一同浸淫于弥漫着沤腐气息的工棚。捶捣声、蒸煮的噗噗声、匠人号子声日夜不息。
“先生,麻浆太过,纸脆如枯叶!”
“破布比例增至三成,试其韧性!”
“此次加入楮皮,蒸煮火候再加三刻!”
失败之作堆积成小山:或一触即碎,或墨迹晕染如泪,或厚薄不均难以书写。铜钱如流水般耗费,坊间渐有非议,谓糜兰“不务政事,空耗府库于奇技淫巧”。甚至有世家遣人暗中讥讽:“糜兰欲使寒门执笔,莫非也要令耕牛识字乎?”
压力如山,糜兰却不为所动。他深知,此关窍绝非仅在于纸,更在于打破那无形的枷锁。转机源于胡朴徒弟的一次失误。那年轻匠人连日劳累,恍惚间误将一桶本欲用于漂白的石灰水倾入已沤好的麻浆池中。池浆顿时翻腾冒泡,众皆惊呼“废了”!胡朴捶胸顿足,糜兰闻讯赶来,凝视那池浊浆,默然片刻,竟道:“照常工序,揭出来看。”
死马当作活马医。数日后,当那略带淡黄、质地却意外均匀的纸幅被小心翼翼揭起时,所有匠人都屏住了呼吸。胡朴以颤抖的手抚摸纸面,老泪纵横:“成了…虽糙,却韧!吸墨…快看!”糜兰取笔蘸墨,挥毫写下“大道之行也”五字,墨迹清晰,并无晕散!坊中欢声雷动。
糜兰即刻下令优化此“误得之方”,定楮皮为主料,精确石灰比例与蒸煮时辰。首批成纸虽略带淡黄,却柔韧堪书,成本不足缣帛十一。他命名为“郯川纸”,优先装订成册,送至那些最刻苦的寒门学子案头。王粲接过那轻若无物的纸册,手指反复摩挲光滑纸面,竟哽咽不能语。知识第一次如此真切而平等地握于他手中。纸坊日夜不息,产量渐增,虽未能全然替代竹简,却已如一股清新的潜流,悄然浸润着州学与州牧府的文书往来。
徐州的变革,纵有高墙亦难完全阻隔。驿马奔驰,商队往来,关于刘备打破常规、设学取士的讯息,终是零零碎碎,汇入四方诸侯的耳中。
许都,司空府。 曹操正与荀彧、郭嘉、程昱于密室推演北境军务。案头情报堆积,一份来自徐州的密报被程昱抽出。他细阅片刻,冷笑一声:“刘备倒是另辟蹊径,与田间竖子、市井匠人为伍,能成甚气候?”
郭嘉接过绢报,慵懒目光扫过,却微微凝住:“哦?不论门第,试策授官?这糜兰,魄力不小。主公,此举看似迂缓,若持之以恒,十数年后,徐州基层吏治或将焕然一新,民力物力皆为其所用。不可不察。”
荀彧颔首,面露忧色:“明公,刘玄德素以仁德收揽民心,今更以此术扎根乡土。其志恐非仅偏安一隅。然其新得徐州,根基未稳,此举必开罪境内豪强,祸福难料。”
曹操抚须不语,目光锐利如鹰,良久方嗤笑道:“刘备,塚中枯骨耳!织席贩履之见识,纵有些许收买人心的小伎俩,何足道哉?吾之大患,唯袁本初!至于人才?”他豁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吾之‘唯才是举’,但问其能,不问其德,亦不拘出身!文若,传令下去,各军各府,但有真才实学,哪怕曾盗嫂受金,亦可荐于吾前!”
曹操的“唯才是举”更侧重于权谋与即时战力,充满实用主义的霸道,与刘备系统培养、着眼长远的仁政模式内核迥异。他自信他的方式更快,更有效,更能服务于他扫平天下的霸业。
邺城,大将军府。 袁绍正于园林大宴宾客,席间觥筹交错,名士风流。偶有幕僚许攸于席间轻笑提及:“听闻刘玄德在徐州闹得欢腾,开了个甚么官学,连农夫之子都可入学试策,妄图做官呢。”
话音未落,谋士郭图立即举杯哂笑:“沐猴而冠,徒增笑耳!刘备不过织席贩履之徒,侥幸得位,便行此悖逆祖宗成法之事,自绝于士林!我河北,四世三公,海内景仰,名士俊杰如过江之鲫,岂需效那等滥竽充数、自降身份的勾当?”
袁绍闻言,矜持捋须,面露优越之色:“玄德终是出身微末,不识大体。天下俊杰,岂是那般培养出来的?吾有颜良文丑之勇,冠绝三军;有田丰沮授之谋,运筹帷幄;有许攸、郭图诸位先生,高屋建瓴。何须与田舍郎争短长?”他崇尚名望与家世谱系,认为吸引名士来投即是王霸之基,对系统性培养底层人才不仅毫无兴趣,更视之为离经叛道,有辱斯文。徐州的消息,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则可供宴饮间佐酒的谈资笑料。
吴郡,军帐之内。 孙策览罢军报,随手掷于案上,虎目中掠过一丝不解,随即化为灼热的战意:“刘玄德是被曹孟德打怕了,躲起来琢磨这些文书功夫?乱世之中,强弓硬弩,楼船斗舰,精兵猛将才是根本!周郎,你说是不是?”
周瑜白衣如雪,正抚琴调弦,琴音淙淙。闻言,他指尖轻按,余音袅袅:“伯符所言,乃争霸之基石,自然不差。然刘备此举,看似迂缓,实则为稳固后方,深植根基。粮秣、兵械、吏治,皆源于此。我江东新定,山越未平,正需广纳贤才,尤其是熟知江水文脉、善于舟楫水战之士。或许…我江东亦当有所借鉴。”
与孙策的纯粹尚武不同,周瑜隐约窥见刘备举措背后深藏的远略,但他当下的首要重任,是辅佐孙策彻底平定六郡山越,巩固统治,并西图荆襄,暂无余力北顾。孙策的注意力,早已回归到演武场上的冲杀声与长江航道图上。
襄阳,州牧府。 刘表于静室中独自阅罢消息,沉吟良久,方召来蒯良、蔡瑁。他捻须叹息:“玄德竟行此险招…开设官学,有教无类,倒有古仁人之风,似有文王遗泽。只是…如此大刀阔斧,开罪世家大族,岂非自毁长城?我荆州之地,文教虽盛,蒯、蔡、庞、黄诸家同心协力,方得今日安稳。若效此法,恐动摇根基啊。”
他性格保守优柔,既对刘备的魄力有一丝难以言表的羡慕,又绝无勇气效仿,生怕打破荆州赖以存续的、与世家大族共治的微妙平衡。最终,他只是喟叹一声,下令增加对徐州方向的细作探查,并于境内稍加约束豪强,便再无下文。
四方诸侯,反应各异,轻蔑者有之,审慎者亦有之,却无人真正洞悉,那在郯城官学中日夜不息的诵读声、在纸坊中飘出的淡淡纸浆气息,所孕育的是一种何等绵长而坚韧的力量。他们仍深陷于旧时代的棋局中,或追逐赫赫霸业,或守成既得利益。
而与此同时,徐州内部的蜕变正在加速,细微却切实。
小沛郡府,新任法曹吏,出身寒微的官学生子,依据《九章算术》与汉律,将一桩纠缠数年的田亩赋税纠纷案,条分缕析,数据确凿,判词清晰,令涉案豪强瞠目结舌,无从辩驳,只能悻然伏法。百姓闻之,悄然传颂。
广陵军营,那些凭识得《军中急用字册》三百字而升任伍长、什长的士卒,已能准确理解并传达复杂的变阵指令,甚至能对行军扎营日志、粮械盘点提出虽质朴却实用的改进建议。关羽抚髯巡营时,见沙地上士卒以刀代笔摹画阵型,讨论攻守,其眼中神采,已与往日浑噩截然不同。
糜兰的纸坊,新一批“郯川纸”愈加平滑坚韧,吸墨性更佳。已开始少量供应州牧府及东海、下邳二郡官署,用于非紧急文书的起草与抄录。那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轻盈而坚定,仿佛正悄然蚕食着竹简时代的沉重与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