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雨季来得缠绵,淅淅沥沥的雨丝连下了半月,将昆明城的青石板路润得发亮。朱允熥站在都指挥司的檐下,望着院外被雨水打歪的军旗,指节在案几上敲得咚咚响。案上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沐春送来的土司动向——滇西的麓川土司又在边境集结兵马,另一份是军器局的账册,铁器和火药的库存已不足三成。
“他娘的!”朱允熥低骂一声,将账册扫到一边。自被贬为都指挥同知后,朱元璋虽未收回他整训边军的权柄,却掐断了半数军械补给,美其名曰“让你尝尝民间疾苦”。可麓川土司的象兵可不是“民间疾苦”,那獠牙闪着寒光,等着啃食大明的边防线呢。
“殿下,要不……再向朝廷递份折子?”亲卫统领吴良(与开国将领吴良同名,为区别,军中称“小吴良”)小心翼翼道。他是吴祯的远房侄子,自朱允熥到云南便一直跟着,最清楚这位殿下的难处。
“递折子?”朱允熥冷笑,“上个月递的三封,怕是还在南京城的泥水里泡着。父皇那是铁了心要磨我的性子,军械?等着吧,等麓川兵打到城下,或许能赏我几杆生锈的长矛。”
小吴良挠了挠头:“那……咱们自己造?可铁矿和硝石都得从江南运,沈家被抄后,江南的商号没人敢跟咱们打交道了。”
这话戳到了痛处。朱允熥走到墙边,盯着那张泛黄的舆图。云南多山,铜矿虽多,铁矿却少,硝石更是稀罕物,以往全靠江南商号通过海路运到广州,再转陆路送来。如今沈家倒了,建文派的文臣们在江南四处放话,谁敢给云南送军械,就是跟朝廷作对。
“海路……”朱允熥的手指落在福建沿海,忽然眼睛一亮,“海禁虽严,可总有不怕死的商船吧?”
小吴良一愣:“殿下是说……走私?”
“是通商。”朱允熥纠正道,嘴角勾起抹狠笑,“朝廷不让通,咱们就跟海外通。澳洲不是有金矿吗?朱棣不是想要铁器火药吗?这笔买卖,他肯定愿意做。”
这话让小吴良吓了一跳:“可朱棣是燕王啊,跟咱们……”
“跟咱们一样,都是爹不疼娘不爱,在偏远地界憋着股劲的主儿。”朱允熥打断他,从怀里摸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熥”字,“你让人把这个送到福建的月港,找一个叫‘海狗子’的船老大,他知道怎么联系澳洲的人。就说,我用铁器和火药,换他的黄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点让他定。”
小吴良接过玉佩,看着上面的刻字,还是有些发怵:“万一……被朝廷知道了,那可是通藩之罪啊!”
“知道了又怎样?”朱允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总比等麓川人把咱们的脑袋当酒器强。你记住,这世道,拳头硬才是道理,没家伙什,别说父皇,就是路边的野狗都敢欺负你。”
三日后,小吴良的亲信带着玉佩出发时,朱允熥特意嘱咐:“告诉海狗子,第一批要五十担铁矿,二十担硝石,我用云南的铜器和药材抵账。要是他能弄来工匠,价钱再谈!”
他算准了朱棣的心思。澳洲偏远,虽有金矿,却缺能工巧匠,更缺打造军械的铁器——那可是称霸海外的本钱。
***月港的夜色像块浸了油的黑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海狗子蹲在码头的礁石上,看着手下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搬上渔船,箱底的铁环磨得礁石吱呀响。
“头儿,这云南来的主儿,靠谱吗?”一个独眼龙凑过来,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了闪,“听说跟南京那位(指朱允炆)闹翻了,要是卷进他们的是非里……”
“闹翻了才好。”海狗子啐了口唾沫,露出颗金牙,“闹翻了才需要咱们这些‘不怕死’的。你以为燕王那边是好打交道的?上次给他们送硫磺,差点被当成倭寇砍了,要不是我认得俞靖将军的令牌……”
他掂了掂手里的玉佩,冰凉的玉质透着股贵气。朱允熥的名字他听过,云南那位不好惹的主儿,听说跟燕王一样,都是憋着股劲要干大事的。
“独眼,你带三艘船,往东南走,过了西沙,会有澳洲的船接你。”海狗子将玉佩塞给独眼龙,“记住暗号,船挂红色三角旗,喊‘卖药材的来了’。卸货时看仔细了,黄金成色不够,咱们的铜器可不能给好货。”
独眼龙咧嘴笑了:“放心,我带了秤,连船板的厚度都得量量,保证不吃亏!”
渔船驶离码头时,海狗子望着船尾的红灯笼,忽然觉得这趟买卖不一般。一边是云南的“失意龙”,一边是澳洲的“海外王”,这两头凑到一起,怕是要搅得海上不太平了。
***澳洲的悉尼湾,正赶上旱季。朱棣站在新落成的冶炼坊前,看着工匠们将一块块金锭倒进模具,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汗水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王爷,月港的消息来了。”俞靖捧着一封密信走来,脸上带着些古怪,“朱允熥要铁器和硝石,还用铜器和药材抵账,说是……要对付麓川土司。”
朱棣接过信,看完后忽然笑了,笑得俞靖心里发毛。
“有意思。”朱棣把信扔给俞靖,“他倒会挑时候,知道我这儿缺铜器造炮。”
澳洲多金少铜,打造火炮的炮管需要大量精铜,光靠黄金换,成本太高。云南的铜器质地好,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答应他。”朱棣转身走向仓库,里面堆着刚从金矿运来的金砂,在火把下闪着碎光,“告诉他,铁矿和硝石管够,工匠也能给,但价钱得改——黄金一两换铁矿十斤,硝石五斤,工匠另算,一个铁匠抵五十两黄金。”
俞靖愣了:“王爷,这价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朱棣指着仓库外正在操练的神机营,士兵们手里的连珠铳正冒着青烟,“他要的是保命的家伙,我给的是能让他保命的本事。再说……”他忽然压低声音,“朱允炆在江南掐他的脖子,咱们帮他喘口气,这人情,将来总有用上的时候。”
他让人取来一块磨得发亮的金锭,递给俞靖:“让海狗子把这个带给朱允熥,就说我朱棣做生意,童叟无欺,只要他有诚意,澳洲的黄金,够他买遍天下的铁器!”
***南京的乾清宫里,朱元璋看着云南送来的奏折,眉头拧成个疙瘩。朱允熥请求开放海禁的折子写得冠冕堂皇,说“开海可通海外药材,解云南军民之疾,亦可换海外铁器,强边军战力”,字里行间都是为国为民的道理。
“这小子,倒是学聪明了。”朱元璋哼了声,将折子扔给胡惟庸,“你怎么看?”
胡惟庸捧着折子,心里打了个转。开放海禁是大事,建文派肯定反对,说会滋扰沿海百姓;武勋派怕是要支持,毕竟军器需要铁器。但朱允熥这时候提出来,明摆着是给自己找后路。
“陛下,”胡惟庸小心翼翼道,“开海禁利弊皆有。利在可增税收,补边军之需;弊在怕有倭寇混进来,扰了沿海安宁。依老臣看,不如……先在福建试点,设个‘市舶司’,由朝廷监管,只许官方商号与海外交易,民间商船仍不许私自出海。”
朱元璋没说话,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他何尝不知道朱允熥的心思?云南缺铁器,这是他故意掐的,就是要看看这孙子有没有本事自己找出路。如今他找到海路,还搭上了朱棣,倒是比他老子当年强些——当年他可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没地方做这种“黄金换铁器”的买卖。
“准了。”朱元璋忽然道,“让福建都司牵头,设市舶司,由吴祯(开国将领,此时掌管福建水师)负责。告诉吴祯,规矩给我立严了,敢私通海外藩王、倒卖军械的,不管是谁,先斩后奏!”
胡惟庸心里一惊,这旨意看似是同意开海禁,实则是把朱允熥和朱棣的交易纳入了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吴祯是开国老将,最是刚正,有他盯着,朱允熥想靠走私壮大,怕是没那么容易。
“还有,”朱元璋补充道,“给朱允熥回个信,说他要的铁器,朝廷可以拨给他三成,但有个条件——让他把麓川土司的人头砍下来,送南京来。”
他要看看,这孙子是真能办事,还是只会耍小聪明。***云南收到南京的旨意时,朱允熥正在军器局看工匠打造铜弩。小吴良捧着旨意进来,脸都白了:“殿下,朝廷……朝廷同意开海禁了,还说给咱们三成铁器,但要……要麓川土司的人头!”
朱允熥接过旨意,看完后忽然笑了:“父皇这是……给我出了道考题啊。”
三成铁器不够,但有总比没有强。至于麓川土司的人头——那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告诉吴祯将军,”朱允熥对小吴良道,“市舶司的事,我云南全力配合。另外,备一份厚礼,谢他将来‘照看’海上来的生意。”
他心里清楚,这三成铁器是父皇给的“明路”,而澳洲的黄金交易,才是他的“暗路”。两条路都得走,而且都得走好。
几日后,海狗子的船再次靠岸时,带来的不仅有铁矿和硝石,还有三个澳洲来的铁匠。独眼龙偷偷告诉小吴良:“燕王说了,这三个是试用品,好用的话,下次多送些来,还能教咱们造那种能连发的铳!”
朱允熥看着铁匠们在军器局里忙活起来,听着风箱呼哧呼哧的声响,忽然觉得这云南的雨季,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提笔给朱棣写了封回信,用的是云南特产的普洱茶纸,只写了两句话:
“铁器收到,甚好。
麓川的事,不劳挂心。”
信送出时,他让小吴良多带了两箱云南的上等普洱茶——算是给那位素未谋面的“燕王叔”,添点喝茶的闲情。
海面上,载着信和茶叶的船扬起风帆,像条游鱼,穿梭在大明与澳洲之间,悄无声息,却搅动着未来的风云。这秘密的贸易链,才刚刚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