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在雨夜撞见独自练习魔术受伤的琳妮特,她冷漠拒绝帮助的样子反而激起他的保护欲。
他不知自己每一次包扎伤口、每一次温柔关怀,都在琳妮特封闭的心房埋下扭曲的种子。
当神里绫华造访枫丹,琳妮特目睹空与她亲密互动时,精心设计的魔术牢笼终于落下。
“永远留在这吧,空。”她指尖划过被锁链缠绕的旅行者,“只有我能治好你的‘善变’。”
林尼撞破妹妹的囚禁游戏,却只叹息:“她从小就这样——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关进盒子里。”
空在黑暗中尝到琳妮特喂来的马卡龙,甜腻中带着咸涩——那是她落在他手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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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枫丹廷像一块被水浸透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旅行者空的肩头。
歌剧院的尖顶刺破铅灰色的天幕,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破碎的倒影,蒸汽从下水道格栅里嘶嘶渗出,混着海水的咸腥。
空裹紧披风,抄近路穿过剧院后方堆满道具箱的窄巷,却在拐角处撞见了一小片不合时宜的亮色。
琳妮特孤零零地立在巷子深处一盏煤气路灯的光晕下。
她没撑伞,枫丹廷常见的双层蕾丝演出裙——外层是墨蓝丝绒,内衬是更浅的矢车菊蓝——此刻被雨水洇透,沉沉贴在她纤细的身体上。
她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横贯掌心,边缘泛白,新鲜的血液混着雨水,沿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滑落,滴在脚边积起的小水洼里,晕开淡红的涟漪。
雨水顺着她灰蓝色发梢往下淌,沾湿了那对标志性的、柔软垂落的深蓝猫耳形发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流血的是别人的手。
“琳妮特?”空的声音穿透雨帘。
琳妮特猛地抬头,冰绿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骤然收缩,像受惊的猫。
她几乎是瞬间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迅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挺直脊背,又变回了那个布法蒂公馆里永远冷静自持的助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裙摆晃动,露出底下黑色吊带袜与腿环连接的金属扣环,寒光一闪即逝。
“旅行者。”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路过?”
空没理会她刻意的疏离,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过她藏起的手腕。
少女的肌肤冰凉,那道伤口被雨水泡得微微发白翻卷,看得他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新魔术道具调试失误。”
琳妮特简短回答,试图抽回手,“小伤。不劳费心。”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决。
空的指尖能清晰感觉到她手腕脉搏的细微跳动,一下下敲打着他的指腹。
他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已经从随身背包里熟练地翻找出干净的纱布和小瓶伤药——在提瓦特漫长的旅途中,处理伤口是家常便饭。
“小伤不处理,在枫丹这种潮湿环境里也会恶化。”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抬手。”
琳妮特沉默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空的指尖,冰凉。
那双冰绿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转瞬即逝。
她没再挣扎,任由他动作。
空低着头,动作专注而轻柔。
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刺激性的刺痛,琳妮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呼吸却没有丝毫紊乱。
他用浸过提瓦特特制消毒药水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雨水,再用干燥的绷带一圈圈缠绕,最后打上一个利落的结。
他的手指温热,与她冰凉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那热度仿佛能穿透皮肤,渗入她沉寂的血管。
“好了。这几天别沾水,道具调试让林尼多出力。”
空松开手,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巷子里光线昏暗,唯有头顶那盏老旧的煤气灯发出嘶嘶的微响,昏黄的光晕将两人拢在一小方与世隔绝的天地里。
雨声敲打着铁皮屋檐和石板路,奏出单调而密集的背景音。
“谢谢。”琳妮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被雨声吞没。
她低头看着包扎整齐的手掌,又抬眼看了看空。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里面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困惑,又像是一点新生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她没再多言,转身融入身后更深的雨幕和堆叠的道具箱阴影中,脚步无声,只有裙摆扫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空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冰凉触感,以及那脉搏微弱却清晰的搏动。
他想起林尼在酒馆闲聊时曾半开玩笑地提起过这个妹妹:
“琳妮特啊,像一只习惯了独处和受伤的小野猫。小时候在‘壁炉之家’,她宁愿自己躲起来舔伤口,也绝不会主动向任何人示弱。”
当时只觉得是兄长对妹妹的怜惜,此刻亲身体会到她那拒人千里的坚硬外壳,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
雨水顺着空的额发流下,他抹了一把脸,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沉。
空与琳妮特的“偶遇”开始诡异地增多。
有时是在蒸汽鸟报社门口,空正和夏洛蒂讨论枫丹廷近期的怪事,一抬眼便看见琳妮特抱着道具箱站在街角,安静地望着这边,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有时是在露泽咖啡厅的露天座,他正品尝着枫丹特色的浮露白霜,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蓝灰色身影在对面建筑的回廊阴影下一闪而过。
最频繁的还是在歌剧院。
空作为声名鹊起的旅行者,又协助解决了白淞镇的危机,时常收到贵宾席的邀请函。
每当林尼和琳妮特这对枫丹最负盛名的魔术双子星登台,空总能在炫目的舞台灯光下,精准捕捉到琳妮特的目光。
她作为助手,本该全神贯注于魔术师的指令和舞台走位,但空不止一次发现,在那些光影交错、观众惊叹的间隙,那双冰绿色的眸子会穿透迷离的烟雾和闪烁的彩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冷漠,更像是一种专注的审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仿佛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印下来。
当空回望过去时,她又会极其自然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制造的错觉。
一次大型魔术表演后的深夜,空帮忙拆卸沉重的舞台机关。
菲米尼也在,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台的阴影里,安静地擦拭保养那些精密的齿轮零件。
当空费力地挪动一个装饰着巨大齿轮的沉重布景板时,琳妮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
“卡榫。”她指着一个被厚重天鹅绒幕布遮挡住的角落,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需要对准滑槽。”
空依言摸索过去,果然发现布景板底部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凸起没有卡进地面的凹槽里。
他用力一推,沉重的布景板顺滑地移动到位。
“谢谢。”空松了口气,直起身,朝她笑了笑。
后台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盏工作灯发出昏黄的光。
汗水沾湿了他额前的金发,几缕贴在皮肤上。
琳妮特的目光落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额角和沾了油污的手背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
“你出汗了。”她陈述道,然后转身走开。
就在空以为这只是她又一次突兀的来去时,她又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块干净柔软的白色手帕和一小瓶枫达汽水。
汽水瓶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显然是刚从剧院的冰柜里拿出来的。
“给。”她将东西递过来,动作干脆,目光却微微偏开,没有直视空惊讶的眼睛。
空怔了一下才接过:“……谢谢。”
手帕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机械润滑油的冷冽气息,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
汽水冰凉甘甜,驱散了深夜的疲惫。
菲米尼从阴影里投来一瞥,看着琳妮特转身走向道具架的背影,又看了看空手中的汽水和手帕,
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讶异,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齿轮,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种微妙的默契开始在两人之间滋生。空开始习惯在歌剧院后台“偶遇”琳妮特。
她会在他调试冒险家协会委托的、有些刁钻的勘测仪器时,一言不发地递上正好需要的扳手;
会在空被蒸汽管道泄露的高温蒸汽烫到手指时,及时出现,递来一小盒散发着清凉薄荷气息的药膏。
她的动作总是无声无息,精准高效,像她参与的每一场魔术表演。
她很少说话,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停留在空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空捕捉到她的目光,会发现那里面冻结的冰层似乎在缓慢融化,透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暖意。
直到那次在枫丹廷郊外的遗迹调查。
空、派蒙、娜维娅以及被临时调派来协助处理遗迹机械守卫的琳妮特和菲米尼组成了一支小队。
遗迹深处,一台失控的大型遗迹重机突然激活,沉重的钢铁巨拳裹挟着破空之声,狠狠砸向正在专注破解古老水压机关的娜维娅。
千钧一发之际,离娜维娅最近的空来不及拔剑,下意识地猛扑过去将她撞开。
“空!”派蒙的尖叫声刺破空气。
巨拳擦着空的背脊砸落在地,碎石飞溅。冲击波将两人掀飞出去。
空的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剧痛瞬间蔓延开来,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娜维娅被他护在身下,惊魂未定。
“旅行者!”娜维娅焦急的声音传来。
混乱中,一道蓝灰色的身影比菲米尼的动作更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空身边。
“别动。”琳妮特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颤抖的紧绷。
她单膝跪在空身边,冰凉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按住了他试图撑起身体的手臂。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空甚至感觉自己的臂骨都在隐隐作痛。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冰绿色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盯着空苍白痛苦的脸,以及他嘴角渗出的那一丝刺目的鲜红。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扫视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是否完好无损,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狂暴的占有欲,仿佛自己的珍宝被人粗暴地打出了裂痕。
菲米尼已经迅速解决了那台失控的遗迹重机,快步走来,看到琳妮特的状态,脚步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忧虑:
“琳妮特,旅行者需要检查伤势,先松开他。”
琳妮特置若罔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身上。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远超常规分量的绷带和消毒药水,动作近乎粗暴地撕开空背后被碎石划破的衣物。
当看到那片青紫交加、甚至开始渗血的皮肉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瞳孔紧缩,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处理伤口的动作失去了往日的精准和效率,带着一种失控的慌乱,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消毒药水倾倒得过多,刺激性的液体流下,让空忍不住闷哼出声。
“疼?”琳妮特猛地抬头,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
她死死盯着空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眼神里的风暴更加狂乱,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怨毒——
那怨毒并非针对空,更像是针对这伤害了他的世界,以及那个被他保护了的娜维娅。
她猛地转头,冰寒刺骨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刚刚站起身、一脸担忧的娜维娅。
娜维娅被她看得浑身一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派蒙也吓得躲到了菲米尼身后。
“琳妮特!”菲米尼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少有的严厉,同时上前一步,巧妙地隔开了琳妮特那充满攻击性的视线,
“冷静点!旅行者需要的是治疗,不是你的失控!”
菲米尼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终于让琳妮特濒临崩溃的情绪悬崖勒马。
她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的狂乱风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再抬起时,已经恢复了近乎死寂的平静。
只是那按压在空手臂上的指尖,依旧冰凉刺骨,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她不再看娜维娅,而是沉默地、极其专注地为空包扎,动作重新变得精准而轻柔,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失控的人只是众人的幻觉。
但空能清晰地感觉到,环绕在自己周身的、来自她的气息,比这遗迹最深处的寒意更加冰冷彻骨,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一种被触犯了绝对领域后的、令人心悸的占有标记。
枫丹廷迎来了难得的晴日,阳光穿透常年笼罩的薄雾,将歌剧院镀金的尖顶映照得熠熠生辉。
稻妻社奉行的大小姐,神里绫华,作为文化交流使节造访枫丹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这位“白鹭公主”的到来,在枫丹的上流社会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空自然肩负起了向导的职责。
这不仅源于他与神里家深厚的友谊,更因为绫华温柔地提及了兄长神里绫人那份隐晦的“多关照妹妹”的嘱托。
于是,在露景泉清澈的流水声和喷溅的水雾旁,在蒸汽鸟报社充满油墨香气的印刷机旁,在枫丹廷那些融合了精巧机械与艺术美学的桥梁与回廊间,都留下了空和绫华并肩而行的身影。
绫华身着稻妻风格的淡雅和服,手持精致的折扇,言谈举止间尽显名门闺秀的优雅与从容。
她对枫丹新奇的一切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趣,与空交谈时,眼波流转间那份熟稔的亲昵与信赖,如同春日里悄然绽放的椿花,自然而美好。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在熙攘的人群和明媚的阳光下,很难注意到那些如影随形的、冰冷的注视。
在歌剧院顶层奢华的贵宾观景露台上,一场为欢迎绫华而举办的下午茶会正在进行。
精致的骨瓷茶具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上闪着柔光,枫丹特色的多层甜品塔上堆满了色彩缤纷的马卡龙、泡芙和歌剧院蛋糕。
衣香鬓影,笑语晏晏。
空正将一块点缀着金箔的奶油草莓挞轻轻放到绫华面前的碟子里,低声向她解释着这种甜点的独特工艺。
绫华掩唇轻笑,眼睫弯弯,那份愉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露台边缘高大的装饰性绿植后,阴影无声地流动了一下。
琳妮特背靠着冰冷的石柱,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浓密的盆栽植物和柱廊的阴影里。
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红茶,杯沿冰冷。
她的目光穿透枝叶的缝隙,精准地落在空温柔带笑的侧脸上,又缓缓移向他为神里绫华递去甜点的手,最终定格在绫华那毫无防备的、绽放着笑意的脸颊上。
每一次空对绫华展露笑容,每一次他体贴地为她拂开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每一次他专注地倾听她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身体……
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琳妮特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冰绿色的瞳孔深处,风暴在无声地酝酿、旋转。
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
一种被侵入领地的野兽般的狂暴,混合着对即将失去唯一光源的、灭顶的恐惧。
她看到空拿起一方干净的手帕,极其自然地替绫华擦拭了一下不小心沾到唇角的奶油。
这个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琳妮特的神经上。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琳妮特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骨瓷茶杯杯柄竟被她硬生生捏碎了。
锋利的碎片刺破了她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滴落在她墨蓝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污迹。
红茶泼洒出来,濡湿了她的手套和袖口,一片狼藉。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的血珠,又抬眼看了看露台上那对沐浴在阳光和众人艳羡目光中的身影。
露台上的欢声笑语,绫华温婉的笑靥,空眼中那份对旁人的温柔……
所有声音和画面都扭曲了,被一层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猩红滤镜所覆盖。
世界在她眼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下冰冷的、黑暗的本质。
一个念头,如同在深渊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昂起了头颅,带着冰冷的决绝和一种扭曲的甜蜜感,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光能到达的地方。
一个只有她知晓、只有她能够掌控的地方。让那双只注视着她的眼睛,再也无法被任何其他人污染。让那笑容,只属于她一个人。
黑暗,浓稠而深沉,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空。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挣扎着想要上浮,却被无形的重压拖拽着不断下坠。
后颈处残留着尖锐的刺痛感,像被某种带电的针狠狠刺入,麻痹感顺着脊椎蔓延。
记忆的碎片混乱地翻涌:
下午茶会结束后,他送绫华回下榻的驿馆,在返回歌剧院取遗忘物品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后巷……
然后,是脑后毫无征兆的剧痛,以及眼前瞬间炸开的、令人绝望的金星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一丝缝隙时,空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而是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规律而清晰的水滴声,从某个无法辨别的方向传来,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空旷、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回响,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被具象化,正无情地流逝。
他猛地想坐起,身体却传来一阵强烈的束缚感和金属的冰冷触感。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沉重的压力,伴随着铁链摩擦的细微“哗啦”声。
他挣扎着,试图调动元素力,指尖却连一丝微弱的风都无法凝聚。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压制力场笼罩着他,将他与元素的世界彻底隔绝。
这种力量……带着一种精密器械特有的冰冷感。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空。
他用力眨动眼睛,努力适应着这绝对的黑暗。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轮廓显现出来。
他似乎躺在一张铺着柔软绒毯的床上,周围的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干燥的木头、陈旧的纸张、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一种极其熟悉、让他心跳骤停的冷冽馨香。
“醒了?”
一个清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咫尺之遥的黑暗中响起。
空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
那是一盏小小的、造型奇特的提灯,灯罩是某种磨砂玻璃,光线被过滤得极其柔和,仅能照亮灯旁一小片区域。光芒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琳妮特就坐在床边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上,穿着她常穿的那套墨蓝丝绒演出裙,只是裙摆似乎更长了些,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片凝固的夜色,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软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银亮的、造型精巧的……钥匙?
钥匙的齿刃在幽蓝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眸。
侧脸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有些透明,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
只有那擦拭钥匙的动作,稳定、专注、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仪式感。
“琳妮特?”空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是哪里?你在做什么?放开我!”他用力挣动手腕,沉重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噪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擦拭钥匙的动作停下了。
琳妮特缓缓抬起头。幽蓝的提灯光芒映照下,那双冰绿色的眼睛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空的心猛地一沉。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平静得可怕。
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是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她看着空,就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需要重新评估保管方案的珍贵藏品。
“放开你?”她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丝线缠绕上空的脖颈,
“然后呢?让你再回到她身边?让她再碰到你?”
她微微歪了歪头,猫耳发饰随着这个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看着她碰你的手,看着你对她笑……看着你为她受伤?”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陡然压低,那深埋的、被强行压抑的疯狂终于泄露出一丝端倪,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她站起身,提着那盏幽蓝的小灯,缓步走到床边。
光芒随着她的移动,照亮了空被束缚的四肢——
特制的金属镣铐,内衬是柔软的黑色皮革,锁链连接着床柱,长度设计得极其精确,既不会让他感到过分痛苦,又彻底剥夺了他离开这张床的任何可能。
镣铐的接口处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暗紫色的符文光芒,正是这些符文隔绝了他与元素力的联系。
琳妮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没有触碰锁链,而是直接落在了空的脸颊上。
那触感如同冷血动物的鳞片划过,激起空一阵战栗。
她的指尖缓缓向下,滑过他的下颌,停留在他的喉结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描摹着那里的轮廓。
“这里,”她的指尖轻轻按压着那脆弱的凸起,“只能发出呼唤我的声音。”
指尖继续下滑,拂过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这里,跳动的心脏,只能因为我而加速。”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空被锁链束缚的手腕上,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这里,除了我,谁也不能再让你受伤。”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温柔,却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空的耳膜和心脏。
那幽蓝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将空完全笼罩其中。
空终于彻底看清了眼前的事实——这不是恶作剧,不是误会。
这个在雨夜巷子里被他温柔包扎伤口的少女,这个在后台沉默递来汽水和手帕的助手,此刻,用最冰冷的锁链和最温柔的话语,为他编织了一座名为“独占”的、华丽的囚笼。
“永远留在这里吧,空。”
琳妮特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冰冷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扭曲的甜蜜,
“这里很安全。只有我。只有我能看见你,触摸你……拥有你。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他们只会伤害你,利用你,让你流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仿佛在祈求,“留在我为你准备的‘舞台’上,做我唯一的观众,好不好?”
幽蓝的提灯光芒在她冰绿色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那深藏其中的、令人心悸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爱意。
这不再是那个布法蒂公馆里冷静自持的粘合剂,而是一个被长久压抑的情感彻底撕裂、又被黑暗重新粘合起来的、只为一人存在的病态守护者。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盏幽蓝的提灯,如同鬼火般,在琳妮特到来时亮起,离开时熄灭,成为空感知时间流逝的唯一、扭曲的坐标。
琳妮特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
有时空在昏沉中醒来,那盏灯已然亮着,她就静静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烫金但看不清名字的书,专注地阅读,仿佛置身于歌剧院舒适的休息室,而不是一个囚禁着人的密室。
只有当她偶尔抬眼,目光落在空身上,那冰绿色瞳孔中瞬间燃起的、足以焚烧一切的专注火焰,才提醒着空身处何地。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感,仿佛空的存在本身,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光源。
她带来的食物精致得令人发指。
小巧玲珑的覆盆子马卡龙,外壳酥脆,内馅酸甜绵密,完美复刻了德波大饭店顶级甜点师的手艺;
淋着焦糖酱的松软舒芙蕾,蓬松得如同云朵,散发着浓郁的蛋奶香;
甚至有一次,是一碗熬得火候恰到好处的奶油蘑菇浓汤,盛在细腻的白瓷碗里,温度适宜。
她总是亲自喂给空吃,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冰凉的银质小勺抵在空的唇边,逼迫他张口。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空却尝不出任何美味,只感到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顺着食道滑下。
他试图拒绝,紧闭双唇,换来的是她更长时间的沉默对峙。
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在幽蓝的灯光下,会慢慢凝结起一层更厚的寒冰,带着无声的威胁和一丝受伤的委屈,直到空最终屈服,机械地吞咽下那些代表着“关怀”的精致食物。
“枫丹廷的大家都很担心你,琳妮特。”
一次,在被迫咽下一口甜腻得过分的奶油后,空艰难地开口,试图唤醒她一丝理智,
“林尼和菲米尼一定在疯狂地寻找我们。”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琳妮特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垂着眼,用银勺慢条斯理地刮着碗壁上残留的奶油,动作依旧优雅。
“哥哥很忙。”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新的巡演季要开始了,菲米尼也有他的潜水钟检修工作。”
她抬起眼,幽蓝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他们不需要知道。你在这里很安全,这就够了。有我照顾你。”
“这不是照顾!这是囚禁!”空压抑着低吼,手腕上的锁链因他的激动而哗啦作响。
琳妮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她放下手中的瓷碗和小勺,拿起一块干净的、带着她身上冷冽馨香的软布,动作轻柔地擦拭掉空嘴角沾着的一点点奶油渍。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嘘……”她伸出食指,轻轻按在空的唇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噤声,“不要说这些让我难过的话。”
她的指尖留恋地在他唇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书,
“我给你读一段故事吧?是我最喜欢的……关于一只迷途的金丝雀,最终被一个孤独的钟表匠收留的故事。
钟表匠为它打造了一个镶满宝石的金笼子,只为了让它的歌声不被风雨惊扰。”
她清冷的嗓音在幽闭的空间里缓缓流淌,讲述着那个扭曲而美丽的故事。
空闭上眼睛,胃里翻江倒海,那甜腻的奶油味混合着她身上冰冷的馨香,以及黑暗中陈腐的木头和机油气味,构成一种令人绝望的囚笼气息。
她越是温柔,越是体贴,那冰冷的锁链和元素隔绝的压制力场就越发彰显着这份“爱”的极端与病态。
她的世界里,逻辑是闭环的——伤害是存在的,只有她能隔绝伤害;
自由是危险的,只有她的囚禁才是绝对的安全。
她固执地活在自己构建的、以爱为名的堡垒里,拒绝任何外界的逻辑和声音。
除了那一次短暂的崩溃。
那是在一次喂食后。
空因为持续的囚禁和元素力的隔绝,精神极度萎靡,毫无胃口。
当琳妮特将一小块精致的柠檬挞递到他唇边时,他倔强地别开了脸。
“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口吻。
空闭着眼,毫无反应。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发酵,像不断加压的空气。
琳妮特端着碟子的手僵在半空。
幽蓝的灯光下,空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温度在急剧下降。
“看着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所有的平静,带着一种尖锐的、被彻底触怒的颤音。
冰凉的瓷碟边缘猛地抵上空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张嘴!”
空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因扭曲的愤怒和更深层的恐惧而微微变形的脸。
那双冰绿色的眼睛里,寒冰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她自己和空一同吞噬的黑色岩浆。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魔术师助手,更像一个守护着最后一块面包而濒临崩溃的、绝望的野兽。
“为什么不吃?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比不上稻妻那个女人给你的东西吗?!”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还是说……你已经厌倦了这里?厌倦了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她猛地将手中的柠檬挞狠狠摔在地上!
精致的点心瞬间四分五裂,黄色的柠檬凝乳溅射开来,粘稠地粘在冰冷的地面上。
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琳妮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肩膀微微颤抖。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狼藉,又猛地抬头看向空,眼神混乱而狂乱。
几秒钟后,那狂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脆弱。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扶手椅,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空看到了。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滑落,划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在下颌处悬停了瞬间,最终滴落下来。
啪嗒。
正好落在空被锁链束缚着的手背上。
温热,带着人体真实的温度,与他手背的冰凉形成鲜明到残酷的对比。
那滴泪水的触感,比锁链更沉重,比幽蓝的灯光更灼人。
琳妮特似乎也被这滴眼泪惊住了。
她抬手,指尖颤抖地触碰了一下自己湿润的脸颊,看着指尖的水痕,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她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会流泪,像是第一次感受到某种足以撕裂她灵魂的痛苦。
她不再看空,不再看地上摔碎的柠檬挞。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到密室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扇极其隐蔽的门。
幽蓝的提灯被她慌乱地带走,光芒迅速远离,最终随着一声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和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彻底消失在门后。
黑暗再次如同实质般涌来,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剩下地上那摊粘腻的柠檬挞残骸散发出的、带着酸涩的甜香,以及手背上那一点残留的、滚烫的湿意,提醒着空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滴眼泪,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击穿了他心中因愤怒和恐惧筑起的高墙,露出了底下同样复杂的、带着一丝钝痛的内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她内心深处那巨大而无助的、被扭曲的爱意所包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孤独伤痕。
死寂的黑暗被一声沉重的、带着压抑怒火的巨响撕裂!
“琳妮特!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林尼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不复往日的优雅从容,只剩下刀锋般的冰冷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
紧接着,是金属被剧烈撞击的轰鸣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工具在强行破坏门锁。
火花在门缝处一闪而逝,照亮了密室门口方寸之地。
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琳妮特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猫一样弹起。
幽蓝的提灯在她手中疯狂摇晃,光线在她脸上投下凌乱跳动的阴影,那双冰绿色的眼睛瞬间收缩到极致,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
被发现的恐惧、计划被打断的狂怒、领地遭侵犯的暴戾,还有一丝……被兄长严厉呵斥时本能的惊慌。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床边,身体挡在空的前方,双臂张开,像一个护住巢穴的、绝望的母兽,死死盯着那扇正在被暴力开启的门。
她的后背绷得笔直,微微弓起,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威胁的、低沉的嘶嘶声。
“砰——哗啦!”
门锁终于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沉重的门板被猛地撞开,刺眼的光线如同洪水般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密室中浓稠的黑暗,也刺痛了空久未见光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耳边听到琳妮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光芒中,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
林尼站在最前面,平日总是带着魔术师优雅从容笑容的脸庞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穿着演出用的黑色燕尾服,领结有些歪斜,显然是匆忙赶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把沉重的、闪烁着元素力光芒的工程锤,锤头沾着新鲜的木屑和金属碎末。
那双与琳妮特极为相似的紫色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但在这怒火深处,空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了然于心的悲哀。
菲米尼紧跟在林尼身后,戴着那顶标志性的深蓝色潜水面盔,看不清表情。
但他紧握的双拳,以及透过面盔镜片投射过来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混合着震惊、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都显示出他内心的剧烈震动。
他的目光扫过密室,扫过琳妮特那护食般的姿态,最终定格在床上被锁链束缚、脸色苍白憔悴的空身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琳妮特……”林尼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痛心,“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琳妮特单薄的肩膀,落在空手腕脚踝上那闪着寒光的特制镣铐上,落在那些隔绝元素力的暗紫色符文上,最后落在空那写满疲惫和复杂情绪的脸上。
林尼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绝望的歉意。
琳妮特没有回答。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背对着空,面向闯入的兄长和同伴。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愤怒和领地意识被强行打破后的应激反应。
幽蓝的提灯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灯光随着她的颤抖而剧烈晃动。
“让开!”林尼向前踏出一步,语气不容置疑。
“不!”琳妮特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是我的!你们不能带走他!外面……外面太危险了!他们会伤害他!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会把他抢走!”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神里绫华、对娜维娅、对整个外部世界的极端恐惧和憎恶。
“危险?伤害?”林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指着空,
“看看你对他做了什么,琳妮特!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把他像囚犯一样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就是你从‘壁炉之家’学来的爱的方式吗?!”
“壁炉之家”四个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开关,狠狠刺中了琳妮特。
她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充满攻击性的姿态瞬间垮塌下去。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床沿,幽蓝的提灯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灯罩碎裂开来,蓝色的光焰跳跃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了,只剩下门外涌入的光线勾勒出她瞬间垮塌下去的轮廓。
“……壁炉之家?”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烟。
所有的疯狂、愤怒、攻击性,如同潮水般从她身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茫然。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刺眼的光,面向空。
光线从她背后照来,她的脸完全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直勾勾地、空洞地看着空。
那眼神不再是偏执的占有,不再是疯狂的守护,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去外壳后、赤裸裸的、孩童般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仿佛“壁炉之家”这个名字,将她瞬间拖回了那个冰冷、残酷、教会她“喜欢的东西必须牢牢锁起来才能不被抢走”的黑暗童年。
她看着空,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无声地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空的心上。
她像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绝望哭泣的孩子,站在自己精心构筑却又被无情摧毁的废墟里,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彻底淹没。
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比之前任何一次歇斯底里的爆发,都更清晰地昭示着她内心早已扭曲崩坏的情感逻辑,
以及那深藏其中的、从未被真正治愈过的、源自“壁炉之家”冰冷岁月的巨大创伤。
密室中只剩下琳妮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以及锁链冰冷的轻响。
菲米尼沉默地走上前,越过僵立的林尼和崩溃的琳妮特,他的动作带着潜水员特有的沉稳。
他没有看琳妮特,只是从随身工具包里拿出几件精巧的工具,蹲下身,开始专注地研究束缚着空手脚的镣铐锁芯。
金属工具与锁具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在这片被泪水浸透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冰冷。
林尼站在原地,看着妹妹那在光影中颤抖哭泣的、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形容憔悴的空,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紧握的双拳无力地松开,那沉重的工程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尘埃、泪水的咸涩,以及……那摔碎的柠檬挞散发出的、早已变质的、酸腐的甜腻气息。
刺眼的阳光透过歌剧院顶层休息室巨大的拱形玻璃窗泼洒进来,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染成金色。
窗外,枫丹廷沐浴在正午的晴空下,露景泉的喷泉折射出彩虹,蒸汽船在碧蓝的水道上拉响悠长的汽笛。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与那间幽闭、冰冷、充满扭曲爱意的密室判若两个世界。
空靠在柔软的丝绒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久违的阳光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娜维娅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眼圈红红的,小心翼翼地用蘸了温水的软布擦拭他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红痕。
派蒙则抱着一大堆从万民堂打包来的、空最喜欢的食物,围着他焦急地飞来飞去,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
门被轻轻推开。林尼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件沾满木屑和愤怒的燕尾服,穿着一身略显疲惫的常服。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药茶,轻轻放在空面前的茶几上。
“医生看过了,说主要是体力和精神的过度消耗,元素力隔绝的后续影响还需要几天才能完全消散。”
林尼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紫色的眼眸下是深深的阴影。
他看向空,眼神复杂,饱含了最深沉的歉意,“对不起,空。我……我本该早点察觉。琳妮特她……”
他哽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从小在‘壁炉之家’……环境很复杂。为了生存,她学会了隐藏一切情绪,也学会了……用最极端的方式去‘保护’她认为珍贵的东西。
一个玩具,一块面包……只要是她认定的,就必须锁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盒子里,否则就会被抢走,被毁掉。”
林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以为……我们离开‘壁炉之家’,组成‘布法蒂公馆’后,有我和菲米尼在身边,她会慢慢好起来……我没想到……”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那份自责和痛苦,沉甸甸地压在休息室的空气里。
空沉默着。
手腕上被娜维娅擦拭过的皮肤传来丝丝凉意,他低头看着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镣铐冰冷的触感,以及……那滴落在他手背上、滚烫的眼泪。
琳妮特最后那空洞的、充满孩童般无助和恐惧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扭曲的爱,其根源竟是如此深重的创伤与不安全感。
“她怎么样了?”空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尼深吸一口气:“菲米尼在陪着她。
情绪……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拒绝见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空身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空眼前闪过幽蓝灯光下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耳边响起那如同梦呓般扭曲的“告白”。
他闭了闭眼:“她说……外面危险,只有在她身边才安全。”他省略了那些关于“只属于她”、“只注视她”的病态宣言。
林尼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她的逻辑是闭环的……伤害是存在的,所以她隔绝伤害的方式就是绝对的‘安全’。在她看来,那间密室,那些锁链,就是她能给你的、最安全的堡垒。她……无法理解这本身也是一种伤害。”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脚步声。
空若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去。
门缝的阴影里,静静地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琳妮特。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将自己一半隐藏在走廊的昏暗里,一半暴露在门缝透入的光线中。
她换下了那身墨蓝丝绒裙,穿着一套宽松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灰色棉布衣裙,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透明。
那头灰蓝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
她冰绿色的眼眸不再有风暴,也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洞,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深埋在这平静之下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的目光穿过门缝,越过林尼和娜维娅,精准地落在空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带有疯狂的占有欲,却依旧专注得令人心悸。
她看着空,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即将永远失去的珍宝是否完好无损。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只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贪婪地凝视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空,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在空开口呼唤她名字的前一秒,在娜维娅和林尼顺着空的目光转头看过来之前,她像一抹被惊扰的幽魂,悄无声息地向后一缩。
门缝的阴影晃动了一下,那抹纤细的灰蓝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只留下门扉轻轻合拢时细微的“咔哒”声。
她走了。如同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
空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娜维娅的絮叨和派蒙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林尼带着歉意的叹息也近在咫尺。
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只有空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手腕上的红痕会消退,元素力的联系会恢复。
但琳妮特最后那一眼——那充满了死寂的平静、浓重的疲惫、绝望的依恋,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如同深渊回响般深沉的不安——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
光回来了,但阴影从未离去。
猫爪松开了猎物,却永远记住了那份禁锢的温度。
窗外,枫丹廷的天空湛蓝如洗。
一只纯白的鸽子掠过歌剧院金色的穹顶,振翅飞向远方无垠的自由天际。
而在歌剧院深处某个被阳光遗忘的角落,一只习惯了黑暗的猫,
正蜷缩在自己冰冷的巢穴里,舔舐着被阳光灼伤的爪,和那颗因爱而彻底扭曲、却依旧固执跳动的、孤独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