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的赏赐和褒奖,如同在尚膳监这潭不算深的池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未能平息。林凡的名字,连同他那套“稀奇古怪”却又成效显着的管理法子,彻底在宫廷底层传开了。现在他走在路上,遇到的其他监司的低阶宦官,都会客气地喊一声“林管事”,那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特别勤务组”自然也水涨船高,成了尚膳监里的香饽饽。小诚子被正式提拔为掌案,专门负责重要膳品的研制;容嬷嬷和“小火慢”也各自带了徒弟,有了点“老师傅”的派头;连赵德宝走路都带风,仿佛那二十两赏银有他一半功劳似的。团队内部因“仙芝菌”失窃而产生的细微裂痕,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功荣耀暂时粘合了。
但林凡心里那根关于冷宫和那个消失的“扫地”太监的刺,却越扎越深。他暗中派去冷宫附近打探的小火者回报,说那边一切如常,死气沉沉,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再见到那个尚衣监的太监。这反而让林凡更加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就在这种表面风光、内里忐忑的氛围中,一纸正式的调令下来了。
不是平调,是擢升!
尚膳监副总管陈公公亲自宣读了由司礼监签发、盖着内官监大印的文书:原尚膳监掌案小火者林凡,因承办宫宴有功,管理得法,特擢升为尚膳监管事太监,秩正八品,协助副总管管理监内日常事务,尤重膳品制备规程优化及物料稽核。
管事太监!正八品!
这在等级森严的宦官体系里,堪称一步登天。意味着林凡从此脱离了底层杂役的行列,正式步入了“官员”阶层,有了独立的廨舍、固定的俸禄,甚至理论上还能有一两个小火者伺候起居。
消息传出,尚膳监炸开了锅。道贺声、恭维声几乎要把林凡淹没。陈公公拍着他的肩膀,笑容比宫宴那晚还要真诚几分:“林管事,哦不,现在该叫林太监了!以后咱们就是真正一起共事的同僚了,好好干,咱家看好你!”
小诚子等人更是兴奋得如同自己升了官,围着林凡七嘴八舌。赵德宝则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这层新关系,为自己谋点更实惠的好处。
然而,林凡接过那纸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调令时,心情却异常复杂。喜悦自然是有的,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他在这陌生时空挣扎求存的重要里程碑。但更多的,是警惕。
这升迁来得太快,太顺利了。就像有人故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了聚光灯下,也推到了风口浪尖。司礼监的赏识?恐怕没那么简单。那位李公公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眼神,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种审视和标记。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林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福祸相依”。
首先是他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单间廨舍,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私密空间。可还没等他熟悉新环境,各种“拜帖”和“问候”就接踵而至。有尚宝监、银作局等同样属于后勤系统但油水更足的监司管事,派人送来贺礼,言语间多有拉拢之意;也有如针工局、酒醋面局这类平级部门的主事太监,亲自过来“串门”,表面是恭喜,实则是探听虚实,看看这个突然冒起的“新贵”是个什么路数。
甚至,连一些地位更高的,如御用监、内官监的掌司太监,也派人递来了话,语气矜持地表示“年轻人不错,以后多走动”。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让林凡头皮发麻。这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各方势力开始下注,或者说是提前布局,要把他这个新变量纳入各自的棋盘。
最让林凡感到压力的,是尚膳监内部悄然变化的气氛。他原本只是“特别勤务组”的副组长,虽然受陈公公器重,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一跃成为管事太监,名义上成了许多老资历太监的上级,这立刻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
以往见面还算客气的几位掌案、监工,现在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言语间也多了些试探和疏离。尤其是负责物料采购的董太监,一个在尚膳监经营多年、面色红润、眼神精明的老油条,在向林凡汇报工作时,态度恭敬得挑不出毛病,但汇报的内容却是云山雾罩,关键数据含糊其辞,明显是没把他这个新上司放在眼里。
林凡试图查阅近期的物料入库记录,董太监倒是很快命人搬来了厚厚的账本,但账目记得杂乱无章,显然是早有准备,不想让他轻易看出问题。
“林太监新官上任,想必事务繁忙,这些琐碎账目,就不必亲自费神了吧?若有疑问,随时唤咱家来问便是。”董太监笑眯眯地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排外感。
林凡知道,自己这是遇到职场经典戏码——“老员工给新领导下马威”了。尚膳监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之前的“特别勤务组”更像是一个项目团队,目标明确,关系相对单纯。而现在,他真正进入了管理层,面对的是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和固化的利益格局。
这天晚上,林凡坐在新廨舍的油灯下,看着桌上那几本如同天书的物料账本,还有一堆各方送来的、价值不一的贺礼,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升职的兴奋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沉重感。
“恭喜林管事高升啊。”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凡抬头,只见直殿监的王公公,不知何时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那里,手里还提着一小坛酒。
“王公公?”林凡连忙起身相迎。在这个充满算计的时刻,看到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太监,他心里竟生出一丝难得的暖意。
王公公走进来,将酒坛放在桌上,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贺礼和账本,嗤笑一声:“怎么样?这管事太监的椅子,坐着硌屁股吧?”
林凡苦笑着给他倒了一碗水(廨舍里还没有茶具):“公公您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王公公端起碗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咱家早就说过,你小子是块材料,但也招风。司礼监把你捧这么高,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眼下这尚膳监,看着是因你得了脸面,内里不知道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就等着你出错呢。”
他指了指那堆账本:“尤其是这钱粮物料,是油水最大的地方,也是坑最多的雷区。董太监那老滑头,经营了十几年,根深蒂固,你动他的地盘,他能跟你拼命。”
林凡眉头紧锁:“可是,若不管不同,任由其中积弊丛生,岂不是辜负了上头的信任?也对不起咱们做事的本心。”
王公公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这份心是好的。但记住,在这紫禁城里,想做事,光有心不够,还得有手腕,有耐心。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你想好往哪儿烧了吗?烧不好,可是会引火烧身的。”
说完,他放下水碗,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佝偻懒散的样子:“酒留着,等你真坐稳了这位子,再喝不迟。咱家就是个扫地的,帮不了你什么,只能提醒你一句:小心脚下,看着头顶。”
王公公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林凡对着跳跃的灯焰发呆。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向哪里?
是雷厉风行,直接拿油水最厚的物料采购开刀,挑战董太监的权威?还是循序渐进,先从自己熟悉的膳品制备规程优化入手,积累资本,再图后计?
各方势力的拉拢,又该如何应对?是保持中立,还是必须选择一方站队?
还有那悬而未决的冷宫谜团,失窃的“仙芝菌”到底被用作了何处?那个尚衣监的太监,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大堆问题如同乱麻,缠绕在林凡心头。他明白,从接过调令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一个想方设法优化流程的技术官僚了。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踏入了紫禁城这个巨型集团公司更深、更黑暗的权力博弈场。
这御前红人的光环,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而他这个来自现代的“首席优化官”,将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宦海中,烧起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