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微的震动,宛如投向死寂深潭的第一颗石子,涟漪无形,却瞬间传遍了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边陲荒镇,铁脊坞。
这里早已没有了人烟,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中无声呜咽,仿佛诉说着百年前那场被强行抹去的血色历史。
祝九鸦拖着残破的身躯,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上。
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在碎石瓦砾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她已经感觉不到脚下尖锐石子带来的疼痛了,自从第五块心骨融入己身后,痛觉便离她而去。
左耳是一片死寂的沉默,风声、虫鸣、乃至她自己沉重的呼吸,都已无法传入。
右眼的视野也愈发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只能辨认出扭曲的光影和流动的热量轮廓。
每一次融合,都是一场残酷的剥夺。
她像一个被神明逐寸拆解的玩偶,感官、寿元、记忆……所有属于“人”的证明,都在被一一献祭。
终于,她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前停下。
这里是第七座春娘祠的地基所在——据古老口传,春娘并非寻常村妇,而是初代噬骨巫,第一位以自身骨血唤醒地脉记忆的守灯者。
她的名字早已化作信仰本身,沉埋于百姓心底。
尽管地面建筑早已化为尘土,但地底深处那股微弱的信念余温,依旧像黑夜中的萤火,指引着她。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那柄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暗红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伤口处没有鲜血涌出,只有一丝丝黑色的雾气逸散,仿佛她的血肉正在被某种力量侵蚀、转化。
她伸出颤抖的手,探入温热的腹腔,摸索着,最终取出一枚只有指节大小、通体泛着不祥黑色的骨片。
这,便是前六次融合后,在她体内凝结出的“伪心骨”。
是她用血肉、感官和魂魄强行催生出的禁忌之物。
她将这枚骨片小心翼翼地置于地基中央,然后盘膝坐下,身躯因极度的虚弱而微微摇晃。
她合上双眼,干裂的嘴唇开始翕动,一段晦涩、古老、充满了原始与蛮荒气息的巫咒,从她喉间逸出。
每一个音节出口,都像是撕开一道旧伤。
她记得第一次剜去左耳听觉时的寂静,记得第三次失去年寿后指甲变黑脱落的模样……这一次,她已分不清跪着的是身躯,还是仅剩的一缕执念。
那不是祝祷,更不是祈求。
那是命令。
是噬骨巫一脉最深处的禁忌——“唤骨诀”。
以自身血肉为鼎炉,以魂魄为薪柴,强行逼迫体内二百零六块骨骼与大地共鸣,唤醒沉睡于地脉深处,属于初代守灯者的记忆烙印!
几乎在第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千里之外,京城。靖夜司最深处的地火铜炉前。
容玄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明黄色的丝绸卷轴,上面用朱砂御笔书写的“剿巫密诏”四个大字,散发着煌煌天威。
他看了一眼,随手将其扔进了熊熊燃烧的铜炉。
卷轴触及烈焰,瞬间化为一缕青烟。
紧接着,他拿起一本厚重的,以千年玄铁打造封皮的《镇狱册》,这本记录了靖夜司百年来所有罪案与刑罚的典籍,同样被他掷入炉中。
火焰发出不甘的嘶吼,疯狂舔舐着玄铁,却只能在其表面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他没有再看,转身走出这座象征着帝国铁律与秩序的京塔。
塔外,数名身着黑甲、眼神坚毅的靖夜司旧部早已等候多时。
他们是靖夜司最初的班底,是依旧记得“靖夜安民”而非“靖夜安君”的最后几人。
“指挥使!”
容玄的目光扫过他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字字如冰。
“传我命令。即日起,靖夜司所属,凡遇朝廷鹰犬毁祠者,格杀勿论;凡见民间百姓点灯者,护之如命。”
几名旧部浑身一震,眼中先是惊愕,随即化为决绝的狂热。
他们猛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铿锵有力。
“遵——指挥使令!”
容玄不再多言,独自一人,朝着南方的无尽夜色走去。
风雪卷起他的衣角,袖中,一卷被摩挲得边角发黄的家书悄然滑落一角。
那是他父亲,上一任靖夜司指挥使的临终遗笔:
“吾族守律法百年,终未能护一人免于遗忘。玄儿,若有一日,见百姓自发持灯而行,切记,那才是真正的道。”
与此同时,荒野古道上。
韩九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飞奔,那面焦黑的战旗被她紧紧扛在肩上。
当第七声源自灵魂深处的骨鸣响起时,她便再也无法等待。
她带着那面旗,带着那根裂开的骨笛,踏上了寻找祝九鸦的路。
——那是祝九鸦走前最后一句话:“若有一天你听见骨笛自己响起,别怕,去吹响它。那时,每一家都会有一盏灯等着被点亮。”
“咻——”
数道破空声从林中暗处袭来,淬毒的弩箭封死了她所有去路。
是朝廷的密探!
韩九眼神一凛,躲闪不及,只得将心一横,把那根裂开的骨笛凑到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没有悠扬的乐声,只有一道凄厉尖锐、仿佛能撕裂神魂的啸音冲天而起!
这声音,曾在十年前那个雪夜响彻荒原,那一晚,第一盏灯被人点燃,从此不再熄灭。
那啸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震荡在方圆百里的所有生灵心头。
沿途三十六座村落,无论是沉睡的老人,还是啼哭的婴孩,在这一刻竟同时安静下来。
下一秒,他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双眼迷茫地起身,点燃了家中早已备好的陶灯,推开门,走上田埂,汇入溪流。
一条、十条、百条、千条……
由无数微弱灯火汇聚而成的光明长河,瞬间点亮了漆黑的山野!
那几个黑衣密探被这突如其来的浩瀚景象惊得魂飞魄散,他们眼中的百姓不再是温顺的羔羊,而是一支沉默而庞大的军队,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是他们最锋利的刀剑。
恐惧瞬间击溃了他们的心防,他们尖叫着转身,屁滚尿流地逃入黑暗。
韩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壮丽得不似人间的灯火长河。
在长河的尽头,光影汇聚,一个模糊的红衣身影缓缓浮现。
是祝九鸦。
不,是她的一缕残念投影。
她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那双向来冰冷漠然的眼眸里,终于透出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笑意。
“你比我勇敢……继续走,别回头。”
投影在消散前,伸出手指,在韩九的眉心轻轻一点。
一小块灼热的、散发着微光的骨渣,瞬间融入了她的身体。
轰——!
铁脊坞废墟,第七座春娘祠旧址。
大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震颤。
祝九鸦盘坐于地基中央,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嗡鸣。
每一节骨头都在膨胀、变形,而后在剧痛中重组——她能“听”到肋骨错位的刮擦声,“触”到脊椎刺破皮肤时温热血流滑落的黏腻感,“嗅”到骨髓蒸腾出的焦腥气息,“尝”到口中因咬破舌尖而弥漫的铁锈味,“看”到视野边缘浮现出符文游走的赤芒。
她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颜色,由根部开始,寸寸化为霜雪般的苍白。
她的皮肤上,一道道古老而神秘的巫族符文自行浮现,如活物般游走,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她身后的脊椎骨节节凸起,破开皮肉,竟形成一道狰狞的、如同刀锋般的骨刺!
当最后一声穿云裂石的骨鸣响彻天际,整片废墟之上,一道粗壮的血色光柱猛然升起,撕裂夜幕,贯穿星河!
光柱之中,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虚影缓缓成型——那是一位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的上古女巫,她手持白骨权杖,脚下仿佛踩着奔流不息的黄泉冥河。
噬骨巫始祖的残魂,因这禁忌的仪式而被惊动,投下了认可的注视!
但也就在这一刻,天穹之上,浓厚的乌云以不合常理的速度疯狂汇聚,电闪雷鸣。
一道璀璨夺目、充满了皇道威严的金光,自遥远的京城方向破空射来,在云层中化作一条长达百丈的巨大锁链,朝着血色光柱当头罩下!
锁天链!
皇室压箱底的镇国法器,竟被直接动用,试图镇压这股撼动国运的禁忌之力!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煌煌天威,祝九鸦猛地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她竟张开嘴,狠狠咬向自己的左肩,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她硬生生从自己体内咬断了一根肋骨!
她将那根尚带着淋漓血肉的肋骨握在手中,以最后的意志将其化作一柄苍白的骨矛,用尽全身力气,掷向天际!
骨矛如一道逆冲的血色流星,精准地贯穿了金色锁链最薄弱的环节!
“轰隆——!”
漫天金光爆碎,化作绚烂的火花,纷纷扬扬洒下。
祝九鸦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一大口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白衣。
她却笑了,笑得肆意而疯狂。
“你们封得了天,封不了地……”
她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穿透层层风雪,仿佛看见了北方那道正在雪夜中独行的身影,看见了他身后那条越来越长的灯火长河。
“……更封不住,千万人心里那盏灯。”
她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快点……再快一点……我还撑得住。”
风雪之中,她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在这片她誓死守护的天地之间。
血色的光柱并未因锁天链的破碎而消散,反而愈发凝实。
祝九鸦跪伏于废墟中央,全身的骨骼依旧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仿佛一曲来自太古的战歌,正在被重新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