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指尖还残留着苏清璃掌心的温度,可那温度正随着意识的模糊一点点抽离。
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耳鼓上,像擂着破了洞的皮鼓,每一下都震得太阳穴发疼。
经脉里爬满碎玻璃的刺痛突然变得钝重,仿佛有人往他血管里灌了铅水,连抬动眼皮都成了奢望。
林小子!
太虚子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扎进混沌的意识。
林渊勉强转动眼球,便看见那道几乎透明的残魂正浮在他识海上方,周身金纹如将熄的烛火,连轮廓都在微微震颤。
老人的白眉皱成一团,枯瘦的手指虚按在他泥丸宫,撑住!
你若在此地折了,九霄盟的十万弟兄,青璃丫头的命,都要跟着你沉进这混沌窟窿里!
林渊张了张嘴,尝到满嘴腥甜。
他想告诉太虚子,他其实不怕死——从矿洞被打断经脉的那天起,他就把这条命当成了赌桌上的筹码。
可此刻苏清璃染蓝的眼尾刚褪成熟悉的墨色,她腕间的锁链才消去半截,他怎么能在她刚唤出的时候闭眼?
老东西......他扯动嘴角,血沫顺着下巴滴在苏清璃手背,你都快散了......
太虚子的金纹突然剧烈闪烁,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痛处。
他抬手抹去林渊嘴角的血,指腹触到皮肤时竟带起一片冰晶——那是残魂即将消散的征兆:老子活了两千年,看惯了太多半途而废的蠢货。
你林渊是老子见过最像的修士,不是棋子,不是容器,是会为矿奴出头,会为爱人拼命的活人。
活人......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金纹碎成星屑,活人就该活着走到最后。
祭坛外传来青鳞的惊呼。
林渊勉强侧头,便见那身着青鳞甲的女子正跪在他身侧,玄天鉴在她掌心流转着幽光。
她的发绳散了,墨绿长发垂落如瀑,遮住了半张紧绷的脸。
林渊注意到她指尖掐着极难的锁魂诀,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玄铁祭坛上,发出的轻响。
盟主!青鳞突然抬头,眼底的水光被秘术灼得发亮,我以九霄令主血誓起誓,必守好盟中三万弟子,等你回来!她咬破舌尖,血珠溅在玄天鉴上,镜面顿时泛起涟漪,三日后亥时,所有分舵开启归墟灯;每月十五,祭坛必燃引魂香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指尖的法诀险些走形,你答应过要补全清璃姑娘的命盘......你不能食言。
林渊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像从前她闯祸时那样。
可他的手臂刚抬起三寸,便重重砸在祭坛上。
苏清璃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他的小拇指——她竟在这时候醒了。
渊哥......她的声音裹着鼻音,像当年在破庙避雨时那样,我手腕不疼了......
林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头,看见她染蓝的瞳孔正一寸寸褪成墨色,眼尾那颗泪痣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宗门药园里给灵草浇水,发尾沾着晨露,也是这样一双清透的眼睛。
那时候他是被废的矿奴,她是高高在上的外门首徒,却偷偷塞给他疗伤丹,说你的眼睛不该只看矿洞的石头。
清璃......他哑着嗓子,等我醒了......带你去看城墙上的字......我刻的......
苏清璃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
可不等他说完,一阵刺骨的寒意突然从眉心窜入识海。
那是黑曜最后挣扎的残光,像根冰锥直刺他的元神!
林渊闷哼一声,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矿洞的焦土、苏清璃塞来的丹瓶、青鳞第一次挥剑时歪歪扭扭的剑花、太虚子拍着他肩膀说好小子的笑容......
小心!太虚子的残魂猛地扑过来,金纹在识海深处炸开,替他挡下那道冰锥。
老人的身影彻底透明了,连声音都像风中的纸片:记住......九狱塔第九层......是......
够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意识最深处响起,像石子投入深潭,荡起层层黑浪。
林渊瞳孔骤缩——是梦蚀!
那团潜伏在他梦境里百年的混沌意志,此刻正化作半透明的黑影,缠绕在他元神周围,你以为封印了黑曜就赢了?
你以为护住了爱人就安全了?黑影的声音里带着令人牙酸的笑意,告诉你个秘密......手指划过林渊识海,留下一道漆黑的裂痕,这九狱塔的每一层封印,都是你轮回的枷锁。
你杀了神明,踏碎了九狱,可你知道吗?
林渊想喝止它,可喉咙像被灌了铅。
黑影的声音越来越轻,混着太虚子消散前的叹息,混着青鳞念诵秘术的真言,混着苏清璃贴着他耳畔的呜咽:你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第九层的,重新苏醒......
黑暗彻底笼罩意识前,林渊恍惚看见一片漆黑的世界尽头。
那里站着个身影,背对着他,长发与苏清璃一般墨色,却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玄色长裙。
她的肩头垂落着锁链,每道锁链上都刻着九狱的纹路。
当她缓缓转头时,林渊看清了那张脸——与苏清璃分毫不差的面容上,双眼却泛着与黑曜相同的幽蓝。
渊哥......
这声呼唤与苏清璃的重叠在一起,林渊终于坠入黑暗。
九狱塔的塔身突然泛起刺目的金光。
原本时隐时现的第八层因果狱纹路,此刻竟像被泼了金漆般清晰起来。
塔内流转的雾气不再混沌,隐约能看见其中漂浮的无数光团——那是林渊这一世所有未竟的因果:与苏清璃未刻完的城墙上的名字,与青鳞未兑现的等我回来,与太虚子未听完的第九层秘密......
祭坛外,青鳞的秘术终于完成。
玄天鉴射出九道金芒,分别没入九霄盟分布在中州、南域、北荒的九处分舵。
她抹了把脸上的血,将林渊的手掌轻轻放进苏清璃怀里,又扯下自己的鳞甲披在两人身上。
睡吧。她轻声说,指尖拂过林渊眉心那道幽蓝印记——那里正缓缓浮现出九狱塔第九层的纹路,等你醒时,因果狱的光,该照见所有答案了。
九狱塔第八层的金光渐敛时,苏清璃的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她跪坐在玄铁祭坛边缘,将林渊的头轻轻搁在膝头,沾着血渍的指尖反复摩挲他眉心那道新浮现的九狱纹路——方才还灼烫如活物,此刻却凉得像浸了千年寒潭的玉。
渊哥的脉搏弱了。她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碎冰碴。
跪在祭坛另一侧的青鳞正将最后一道封魂符按在林渊后颈,闻言指尖微顿,玄色符纸在掌心皱出褶皱:三日前他强行逆转混沌灵气,经脉里全是暗伤。她扯下腰间的鳞甲腰带,蘸了清水替林渊擦拭嘴角的血渍,但九狱塔在护着他。
方才因果狱的光扫过祭坛时,我看见他的元神光团亮了一瞬。
苏清璃低头吻了吻林渊冰凉的额角。
他发间沾着混沌海的碎星砂,在她唇畔硌出细小的疼。
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的雪夜,那时林渊刚结丹,替她挡下寒毒反噬,也是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她腿上。
她翻遍《寒灵经》找解法,他却在第七日攥着她的手腕醒过来,说清璃,我梦见你穿红嫁衣。
这次你要睡多久?她对着林渊闭合的双眼轻声问,三个月?
三年?
还是......
祭坛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鳞手按剑柄转身,见是九霄盟南域分舵的传讯使。
那少年修士额角渗着血,玄色盟袍被撕了道口子,怀里还抱着半块焦黑的玉牌——那是分舵用来传递紧急消息的因果鉴。
青鳞大人!少年单膝跪地,玉牌在他掌心裂开蛛网纹,千机阁今日晨时突发异变!
三十名结丹修士同时走火入魔,其中六人......他喉结滚动,自斩道基,说什么前世欠的债该还了
青鳞的瞳孔骤缩。
她接过玉牌,指尖刚触到裂痕便被烫得缩回——玉牌内部流转的不是寻常传讯灵光,而是浑浊如浆糊的因果线,像被人用钝刀胡乱绞过。
北荒分舵也传来消息。另一名传讯使从阴影里闪出身,他腰间的九霄令正泛着暗红,苍梧宗大长老昨日突破化神,结果引动三百年前灭门惨案的因果,被自己当年种下的锁魂钉反噬,现在全身经脉里都是钉子。
苏清璃猛地抬头。
她怀里的林渊手指突然抽搐,掌心的温度竟比方才更低了些。
青鳞将两块玉牌并在一起,玄天鉴突然从她袖中飞出,镜面映出千里外的景象:南域千机阁的演卦台焦黑一片,断剑穿透修士心口,伤口处爬满金色咒文;北荒苍梧宗的密室里,白发老者正用指甲抠自己的丹田,嘴里喊着莫要怪我,当年是你们先屠我满门。
因果狱失控了。青鳞的声音发涩。
她想起林渊沉睡前九狱塔突然暴涨的金光——那是第八层因果狱彻底稳定的征兆,却也撕开了与下界的因果线。
就像扯动一张织了千年的网,线头被拽得太猛,网眼便开始崩裂。
是我害了他们。苏清璃突然低笑,眼泪却砸在林渊脸上,他为了封印我体内的混沌残识,强行催发九狱塔的力量......她颤抖着掀开林渊的衣袖,小臂内侧布满青紫色的因果线,像活物般蠕动,这些都是他替我承受的因果债。
现在塔稳了,债却散到下界去了。
青鳞抓住她的手腕: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九阴神教的探子已经混进中州,他们散布谣言说林盟主已死,九霄盟要散——她顿了顿,方才我收到暗桩消息,神教的蚀骨使带着三尊混沌傀儡去了混沌海入口,怕是要抢我们的传送阵。
苏清璃将林渊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掌心还留着封印时的灼痕,隔着两层衣物烫得她心慌。
她忽然想起林渊沉睡前说的最后那句话:等我醒来......我一定救你回来。那时她以为他说的是救她脱离混沌侵蚀,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或许包括这满天下被因果反噬的修士。
青鳞。她抬起头,眼尾的泪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你去守传送阵。
因果乱的事......她低头吻了吻林渊眉心的九狱纹,我来想办法。
青鳞刚要开口,祭坛内突然响起细微的碎裂声。
两人同时转头,见林渊胸前的九狱塔挂坠正渗出金雾——那是塔灵在自主运转的征兆。
金雾飘到苏清璃面前,凝成一行小字:因果狱需活人引,解铃还须种铃人。
种铃人?苏清璃喃喃重复,指尖触到金雾,烫得缩了缩,是他......还是我?
青鳞突然按住她的肩膀:你看他的手。
林渊垂在身侧的手正缓缓抬起,食指虚虚点向祭坛角落的青铜灯台。
那是青鳞前日新换的引魂香,此刻香灰竟逆着重力飘起,在半空凝成模糊的字迹:归墟。
归墟灯!青鳞恍然,三日前我用血誓启动的归墟灯,能连通阴阳两界的因果线!她转身抓起案上的九霄令,我这就去南域分舵,用归墟灯引动因果回流——
等等。苏清璃扯住她的衣袖,带这个。她摘下腕间的银铃,那是林渊在矿洞时用碎铁打的,他说过,银铃响,因果清。
青鳞接过银铃,转身时瞥见苏清璃正将林渊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指尖轻轻抚过他掌纹里的老茧——那是当年在矿洞搬灵石磨出来的。
她突然想起林渊常说的话:修士求长生,可最珍贵的,从来都是活着时牵过的手,说过的话。
我会把因果线牵回来。青鳞将银铃系在腰间,等他醒了,你要替我骂他——她的声音突然哽住,骂他总把什么都扛在肩上。
脚步声渐远后,祭坛重新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