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浸透了铅的棉絮,裹着林渊的意识缓缓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痛觉——不是灼烧或割裂,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钝重,仿佛有座山压在脊椎上。
他想动手指,却只触到粗粝的石面,凉意顺着指节爬进血管。
接着是嗅觉,腐锈味撞进鼻腔,像被碾碎的血痂混着陈土,在喉间泛起铁锈的腥甜。
“醒了?”
声音?
不,更像某种震动,从石缝里渗出来的嗡鸣。
林渊猛地睁眼,眼前却仍是模糊的灰黑。
他眨了眨眼,视网膜上炸开星点光斑,这才看清头顶压着的东西——青黑色的石碑,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每道纹路里都凝着暗红的血晶,像被时间凝固的泪痕。
“百年了。”他低哑的声音撞在石碑上,激起细碎的回声。
识海里突然泛起温热的震颤,九狱塔第七层的金纹若隐若现,像将熄的烛火。
他心神沉入识海,立刻皱起眉——第七层塔壁上缠着幽蓝的混沌丝,正缓缓蚕食原本纯净的轮回纹路。
轮回狱的虚影半沉在黑雾里,连塔底的轮回池都结了层灰扑扑的冰。
“混沌侵蚀……”他指尖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来,在石面上晕开小红点。
百年前逆命之门闭合时,九狱塔明明吸收了部分混沌之力,怎么会……他突然顿住,调动体内残存的轮回之力向外探去。
灵气?
不对。
外界的灵气像被搅浑的水,带着腐坏的腥气,夹着若有若无的绝望与暴戾。
更不妙的是,他能清晰感知到修真界的气运——原本该如长河奔涌的气运,此刻却像被抽干了大半的溪流,在岩层下苟延残喘地流淌。
“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喉结滚动,指甲几乎要嵌进石碑。
九狱塔的震颤突然加剧,第七层的金纹猛地一亮,在他识海深处映出一行模糊的字迹:“轮回狱半沉眠,非完全体不可解。”
林渊深吸一口气,将紊乱的情绪压进心底。
他屈指弹在石碑上,听着沉闷的回响,目光扫过四周——干涸的血池泛着暗红锈迹,断裂的符文柱倒在脚边,刻痕里积着百年尘埃。
这里是混沌祭坛的核心?
可百年前他明明用源印闭合了逆命之门,怎么会被封在石碑下?
“或许是玄冥的后手?”他喃喃着,掌心泛起冷冽的剑意。
轮回剑意如银蛇窜出指尖,顺着石碑的裂痕钻了进去。
下一刻,他周身的压力突然一轻——石碑内部的封印阵被剑意挑破了!
“给我开!”林渊大喝一声,双掌按在石碑上。
轮回之力裹着金色光纹从掌心涌出,顺着裂痕爬满整座石碑。
“咔嚓——”最顶端的血晶突然崩碎,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整座石碑像被敲碎的蛋壳,碎块簌簌坠落。
尘土骤然腾起,林渊眯眼后退半步,袖袍挥散面前的尘雾。
视线清晰的瞬间,他瞳孔微缩——五步外站着个身披黑袍的老者,腰间系着九霄盟特有的青竹纹腰牌,只是那竹纹已褪成淡青,边缘还翻着毛边。
老者的白发沾着灰尘,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你是谁?”林渊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剑。
那剑是百年前苏清璃亲手铸的,此刻剑鞘上的梅花刻痕还泛着淡青,像刚落的雪。
老者的手突然抖起来,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在断裂的符文柱上,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林渊的眉心——那里,源印的金纹正随着呼吸明灭。
“九……九霄盟……”老者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外门执事,无尘。”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盟主,您沉睡的这百年……”
林渊的呼吸陡然一滞。
九霄盟?
外门执事?
他盯着对方腰间的腰牌,记忆突然翻涌——百年前九霄盟成立时,他亲手给每个外门执事刻了腰牌,竹纹里藏着他的一缕剑意,为的是危急时能护他们周全。
他伸手虚按,那缕熟悉的剑意从腰牌里钻了出来,在指尖凝成小剑的形状。
“是真的。”林渊喃喃,目光重新落在老者脸上。
无尘的眼角有道旧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这是十年前围剿黑风寨时留下的——当时他为了救一个外门弟子,替对方挡了一刀。
“十年?不,是百年。”林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记得沉睡之前,逆命之门闭合时,九狱塔第七层的金纹亮得像太阳;记得苏清璃在命运长河尽头的笑,像九霄城梅林里的初雪。
可现在,九狱塔被混沌侵蚀,修真界气运衰败,连当年最年轻的外门执事都成了白发老者。
“盟主……”无尘的声音突然哽咽,他伸出手,又不敢触碰,只是悬在半空,“您真的……醒了?”
林渊望着他颤抖的指尖,突然想起百年前第一次见到无尘的场景——那少年背着半人高的药篓站在山门前,眼睛亮得像星子,说要加入九霄盟,替被妖兽杀害的父母报仇。
“是我。”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轻。
无尘的膝盖突然一弯,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去。
林渊本能地伸手去扶,却在触到对方肩膀的瞬间顿住——那骨头上的肉薄得像层纸,隔着黑袍都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盟……主……”无尘的头抵在林渊胸前,声音闷得像在哭,“九霄城没了……清璃姑娘她……”
林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他望着头顶透下的天光,听着远处隐约的厮杀声,突然觉得那座种满梅花的城,那袭白衣倚在梅树下的身影,正在记忆里一点点模糊。
“无尘。”他低头,盯着老者灰白的发顶,“从头说。”
无尘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光闪过。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尖锐的破空声——是法器撕裂空气的嗡鸣。
林渊猛地转头,神识如潮水般涌出。
三里外的山坳里,七八个修士正围着个红衣少女厮杀,少女的剑上缠着黑雾,每刺出一剑,四周的草木就迅速枯萎。
“是九阴神教的人。”无尘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百年前他们勾结混沌修士,血洗了九霄城……”
林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望着那团黑雾,感觉识海里的九狱塔突然一震——第七层的混沌丝正顺着塔纹疯狂蠕动,像在呼应什么。
“先解决他们。”他松开无尘,指尖轻弹,腰间的剑“嗡”地出鞘,悬在半空。
剑身上的梅花刻痕突然泛起红光,像被血浸透了。
无尘抬头望着那柄剑,突然想起百年前盟立那日,盟主站在九霄城的城楼上说:“这把剑,是要斩尽世间不平事的。”
此刻,剑鸣声里,林渊转身看向山坳方向。
他的影子被天光拉得很长,落在满地的碎石上,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无尘望着他挺直的脊背,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摸向腰间的腰牌,那里藏着九霄盟最后的传讯玉符——只要捏碎它,分散在各地的旧部就会知道,他们的盟主,回来了。
山风卷起尘土,掠过林渊的发梢。
他望着远处翻涌的黑雾,掌心的源印突然发烫。
在那片黑雾深处,他仿佛又看见了苏清璃的眼睛——不是命运长河尽头的笑,而是染着血的、被混沌侵蚀的、却仍在倔强发亮的眼睛。
“等我。”他对着风轻声说,声音被剑鸣卷向远方。
无尘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林渊的后背,却又缓缓放下。
“盟主……”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可知道,这百年里,我们有多怕……怕您永远醒不过来。”
林渊没有回头。
他望着山坳里逐渐逼近的黑雾,九狱塔在识海里发出低沉的轰鸣。
轮回剑意顺着血管涌遍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被混沌侵蚀的塔纹正在一点点剥落,露出下面更坚韧的金纹。
“不会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久未出鞘的剑的锋锐,“这一次,我要把失去的,全部拿回来。”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半枚破碎的玉坠——那是苏清璃送他的定情信物,断成两截却始终被他贴身收着。
无尘望着那枚玉坠,突然想起百年前盟主与清璃姑娘在梅林里的模样。
那时的雪落在他们发间,清璃姑娘笑着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建个小竹屋,每天看梅花落进茶盏里。”
可现在,梅林成了焦土,竹屋成了废墟,只有这半枚玉坠,还带着盟主的体温。
“走。”林渊突然转身,剑指山坳方向,“先解决这些跳梁小丑。”
无尘抹了把眼角,挺直佝偻的脊背。
他摸出腰间的短刀——那是当年盟主亲手打造的九霄制式武器,刀身虽已生锈,却依然能照见他眼里的光。
“是。”他应了一声,跟在林渊身后走向山坳。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晰,混着少女的冷笑:“就凭你们这些残兵败将,也想护着什么?混沌降世之日,这方世界连渣都剩不下!”
林渊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山坳里那抹红衣,突然想起九狱塔第七层的混沌丝——它们此刻正以更快的速度蠕动着,仿佛在迎接什么。
“混沌降世?”他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冷嘲,“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方世界的主。”
话音未落,他足尖点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山坳。
剑鸣声震得四周的碎石簌簌作响,连空中的乌云都被劈开一道缝隙,天光倾泻而下,照在他染血的衣袍上,像铺了层金。
无尘望着那道身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握紧短刀,跟上的脚步比十年前更稳——因为他知道,那个能以凡躯斩神明的人,回来了。
山风卷着尘土掠过断裂的符文柱,柱上的刻痕里,一粒被埋了百年的梅核突然裂开,露出一点嫩绿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