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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尚未穿透洛阳上空的薄雾,察谤司档库的焦黑废墟已然成了全城瞩目的疮疤。

浓烟如墨蛇般盘旋升腾,在灰白色的晨霭中撕开一道道裂口,残垣断壁间仍跳跃着零星暗红的余烬,像垂死巨兽最后喘息时吐出的血火。

热浪扭曲了视线,远处屋脊在蒸腾中微微晃动,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灼痛中颤抖。

刺鼻的烟味混杂着纸张烧焦的独特气息——那是墨迹熔化、竹简碳化的腥苦,夹着木料爆裂后散发的松脂酸味——钻入每一个路人的鼻孔,令人喉头发紧,眼眶发涩。

有人掩面疾行,手指紧捂口鼻,指缝间渗进的空气都带着灼烫的颗粒感;孩童被呛得咳嗽不止,母亲急忙将湿巾覆在其脸上,布料吸饱了露水,触感冰凉却迅速升温。

脚步踩在碎瓦与湿灰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如同咀嚼枯骨。

每一步都扬起细尘,黏附于衣襟褶皱,指尖拂过时留下粗粝的触感。

风掠过断墙缺口,送来远处百姓围观时低语嗡鸣的声浪,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啜泣和老人喃喃的祷告。

司马府内,气氛比那废墟还要压抑。

贾充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铜壶倾倒,玉璧滚落,撞地之声清脆而惊心,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他脚边的靴面,留下浅浅白痕。

皮革微颤,一丝凉意自脚踝窜上脊背。

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跳,如同被激怒的公牛,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鼻息,喷在冰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白雾。

汗水顺鬓角滑落,滴在肩甲缝隙里,湿冷黏腻。

“天子党羽!定是宫中那竖子指使的!”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我这就提兵围了皇宫,挨个儿审问,不怕查不出真凶!”

“公闾,住手。”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冰针坠入静水。

荀勖负手立于一旁,神色平静得可怕,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窗外微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冷峻的侧影,袍袖纹丝不动,连指尖都未颤一下。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听不见,唯有鞋底轻压过一片玉屑时,发出细微的碾磨声,像是理智在碾碎狂怒的残渣。

贾充猛地回头,怒视着这位同僚:“文若,此时你还拦我?这把火分明是烧给我们看的!是对大将军的公然挑衅!”

荀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缓缓踱步到贾充面前,目光低垂,扫过地上散落的文书残片,其中一页尚有半行未焚尽的字迹:“……南市李氏,言涉怨望。”墨色焦卷,触之即碎。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火势自内而外,由堆积最深的旧档燃起。外围的守卒,无一伤亡,只是被人用掺了迷药的酒灌得烂醉如泥,至今未醒——**所幸因昨夜风势向外卷,浓烟未及侵入值房,故侥幸存活**。”

贾充一怔,狂怒的头脑稍稍冷却下来,额角汗珠滑落,触感黏腻。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掌心已被指甲掐出道道月牙形的红痕。

荀勖的目光扫过窗外,望向那片废墟的方向。

晨风穿廊,吹动他鬓边一缕灰发,也送来远处百姓议论时窸窣如潮的私语。

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把火,是有人在嫁祸。或者说,是有人想让我们以为是宫里动的手。”

窗外,晨雾仍未散去,如同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疑云。

贾充喘着粗气,拳头紧握,却不再言语。

荀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些被迫写下告密文书、日夜活在恐惧中的百姓,他们害怕档案上的墨迹会成为邻里乡亲报复的铁证,更怕察谤司按图索骥的清算。

当恐惧压倒一切时,毁灭证据便成了唯一的求生之道。

但是,这个猜测绝不能说出口。

承认是百姓自发的行为,就等于承认司马氏的铁腕统治已经失控,承认他们一手建立的恐惧机器,反过来咬伤了自己。

这比天子党的挑衅要严重百倍。

荀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对贾充和其他幕僚下令,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果决:“传令下去,就说有奸人妄图销毁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故而纵火。全城戒严,严查所有在火灾前后形迹可疑之人!务必给大将军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太极殿中,曹髦听着宦官的回报,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怒。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东窗时,一名宦官已跪伏在丹墀之下,双手捧着从废墟中拾回的焦黑竹片残骸。

片刻后,殿内传来一声震怒的拍案声。

他一拍龙椅扶手,掌心传来硬木的震痛,厉声喝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逆贼!传朕旨意,着廷尉府与洛阳令协同办案,三日之内,必须将纵火元凶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诏书颁下,百官噤声。

而在火光尚未燃起的那个夜晚,洛阳城南的一家老酒肆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捧着粗瓷碗啜饮。

那是年迈的更夫陶翁,满脸沟壑深如刀刻,碗沿沾着几点浊酒泡沫,随着他嘴唇微颤而轻轻破裂。

他压低声音,对邻座几个闲汉道:“听说了吗?察谤司的档册堆满了三间屋,司马大将军下了令,凡写过怨言的,一律按谋逆论处,全家斩首!”

话音落地,满座哗然。

油灯摇曳,人影在土墙上剧烈晃动,宛如群魔乱舞。

消息如瘟疫般扩散,一夜之间传遍坊巷。

那些曾因贪利或怯懦写下告密信的人,心头骤然压上千斤巨石。

有人彻夜难眠,辗转反侧间听见屋顶瓦片被夜风吹动的“咔哒”轻响,竟疑为密探登屋;有人清晨开门,见门外落叶飘积,忽觉似有目光藏于树后,吓得缩回屋内,闭门不出。

是夜,月黑风高。

接连有人鬼祟现身档库外墙,将家中旧信投入火盆。

火焰舔舐纸页,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星随风飘散,几粒落入墙内堆积的废弃文书堆中,悄然阴燃,幽光在纸堆深处蠕动,如同潜伏的毒虫,在黑暗中缓慢苏醒。

直到三更时分,一个偷鸡摸狗的泼皮醉醺醺路过,见墙角微光闪烁,竟拾起路边遗落的火把掷入干草垛中,哈哈大笑:“老子今日便烧它个痛快!”

星火遇燥草,瞬息腾起烈焰。

秋风鼓荡,火舌翻卷,舔舐着浸透油墨的卷宗——一场燎原之灾,就此酿成。

曹髦的震怒是演给司马氏看的,而真正的指令,则通过一名宫中御用的盲乐师,在演奏《广陵散》第七段时,以特定节奏的变调琴音传递了出去:“趁乱扩仓,三日为期,城中再立七座义仓。”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追查纵火犯时,没人会注意到,城中几处不起眼的粮行和货栈,正悄然易主。

很快,一篇名为《焚书叹》的文章开始在市井间流传。

郤正并未亲出宫门,而是托付一名曾受其恩惠的落魄书生,携稿潜入市井。

那人连夜誊抄数十份,混入茶馆说书人的唱词之中,甚至塞进卖饼小贩的包装纸里……不过两日,洛阳坊巷已是人手一纸。

文章以一名悔恨告密者的口吻写就,辞藻悲切,字字泣血:“吾以片语之私,构陷良善邻里,夜不能寐,日不敢视人。原以为天知地知,今方知心狱难逃。此火非焚于档库,乃燃于吾辈心中……愿后世之人记取:言路壅塞,民心离散,则国之将亡不远矣!”

此文一出,仿佛一剂催泪的猛药,无数曾有过告密行径的人读罢失声痛哭,纷纷跑到察谤司的废墟前焚香祭拜,既是祭奠那些被无辜构陷的亡魂,也是为自己的灵魂寻求一丝慰藉。

两日后,洛阳坊市间悄然兴起一种新点心,名为“清白饼”。

卖菜老妪不懂《焚书叹》,但她记得邻居昨夜哭了一整晚,今早就买了块“清白饼”供在灶台前。

饼身洁白,状如圆月,入口酥软微甜,每卖出一匣,便附赠一页手抄的《悯农诗》,并公然宣称:“食此清白饼,不做告密狗!”一时间,洛阳纸贵,不是因为官府的告示,而是因为那首妇孺皆知的《悯农诗》和这句直白粗俗的口号。

荀勖很快便意识到,事态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

他一手策划建立的察谤司,本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今却成了人人唾骂的魔窟,一个贻笑大方的失败品。

他试图挽回舆论,命手下幕僚连夜炮制出一篇文采斐然的《忠谏录》,引经据典,论证“告发奸邪,乃臣民应尽之本分”,并许以重金,让书商抄录传阅。

然而,平日里唯利是图的书商们这次却个个面露难色,无人敢接这笔生意。

反倒街头巷尾的孩童,不知被谁教唆,将一首新编的童谣唱得朗朗上口:“黑屋藏鬼簿,半夜哭无数;一把正义火,烧得恶吏哭!”歌声甚至飘进了戒备森严的司马府。

当荀勖亲耳听到一个负责洒扫的门童都在低声哼唱时,他终于颓然地坐倒在椅中。

他明白了,恐惧是一柄双刃剑,当它被逼到极致,反噬过来的力量,便会汇聚成足以倾覆一切的滔天舆情。

深夜,司马府的内室,药味浓重,苦涩的汤汁气息与艾草燃烧的焦香交织。

炭盆中木炭“噼啪”轻爆,火星跃起又熄灭,映照着贾充卸下甲胄后的疲惫身影。

他孤零零地跪在司马师的病榻前,头颅深垂,指尖触到地面,凉意顺着手心蔓延,仿佛大地正在抽走他最后一丝底气。

“属下无能,致使奸计得逞,请大将军降罪。”

床榻上,司马师那张蜡黄的脸毫无血色,他闭着眼,仿佛早已睡去。

良久,才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问道:“宫中……近来可有异动?”

“回大将军,”贾充恭敬答道,“并无大事。唯独天子,近日常在宫中批阅《汉武故事》,似乎……颇有所思。”

“《汉武故事》?”司马师喃喃重复,眼皮微微颤动,似在回忆什么。

片刻后,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滴落在素白衾被上,绽开一朵朵暗红梅花。

待喘息稍定,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如刀般刺向贾充:“汉武帝刘彻……少年登基,外击匈奴,内诛权臣窦婴、田蚡……你可知,他一生诸多事迹中,最得意的是哪一段?”

贾充茫然地摇了摇头。

司马师的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容让他本就枯槁的面容更显狰狞:“是‘设绣衣直指,察吏治民’!用酷吏,设密探,监察百官,弹压豪强!陛下他不是在读书,他是在学我们,在学如何……铲除权臣!”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一亮!

半边夜空被烈焰染红——城西,另一座存放察谤司附属卷宗的库房,轰然起火!

就在司马师说出“绣衣直指”四字的同时,一道赤光照亮了他的病容,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痛。

而在太极殿偏阁,炭火噼啪作响。

曹髦将一张刚刚写就的名单缓缓投入火盆。

纸张遇火,迅速卷曲、变黑,上面的墨迹一个个扭曲着消失。

那是一份写着三十一名察谤司安插在各处的密探真实身份的名单,最后一笔,恰在此时化为灰烬。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个名字,灰烬盘旋上升,在炭盆上方打了个转,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书写新的命运。

曹髦凝视火焰,轻声道:“你们监视天下,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天下的靶心。”

太极殿外,万籁俱寂,唯有风穿廊而过,吹动了墙上一幅悬挂已久的古画——画中正是汉武帝遣绣衣直指巡视天下的场景。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沉静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浓的墨色,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无人能够预料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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