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声,仿佛连风都死去了。
姜府内那豆大的灯火,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荒漠里的星辰,固执地亮着,却再也照不进那颗已经自我封锁的心。
次日寅时,天色依旧是深沉的墨蓝,寒星寥落。
张让立于殿外,寒气侵袭,让他忍不住拢了拢衣袖。
指尖触到粗麻布料的刹那,一阵刺骨的凉意顺着手臂爬升,他呼出一口白雾,凝成细霜挂在眉睫。
他望向殿内那道彻夜未眠的挺拔身影,终于按捺不住,趋步入内,低声道:“陛下,您已仁至义尽。姜维若仍执迷不悟,不过一介降将,削其兵权,迁居洛阳,恩威并施,已是天恩。何苦为他一人,耗费如此心神?”
曹髦缓缓从御案后转过身,眼中不见疲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两簇微弱却坚定的光,如同暗夜里不肯熄灭的灯芯。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他不是不悟,他是在等一个答案。”
张让一怔:“答案?”
“一个能让他对得起武侯在天之灵,对得起那三百埋骨的袍泽,也对得起他自己那份坚守了二十年的信念的答案。”曹髦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晨风裹挟着露水的气息猛地灌入,吹得案上卷宗簌簌作响,烛焰剧烈摇曳,几乎欲灭。
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顿时充盈着清冽如刃的寒意,精神为之一振。
“昨夜,朕只劈开了他的囚笼,但他还未找到走出囚笼的理由。”
他回首,目光落在裴元身上:“裴卿,携琴,再去一次。”
裴元躬身:“陛下,再奏《梁父吟》?”
“是,也不是。”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在曲中,嵌入一段鼓点。要快,三通一歇,如急雨落盘,声震山河。”
裴元脸色微变,他苦思冥想,也记不起有哪首名曲是这般节奏。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琴弦,金属丝的凉意渗入皮肤,竟让他心头一颤。
曹髦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建兴九年,诸葛武侯二次北伐,围攻陈仓。有一夜,蜀军夜营之中,曾有战鼓三通,声震秦岭。那是姜维随丞相第一次真正踏上中原土地时,听到的冲锋号角。去吧,用那段鼓点,唤醒他最初的梦想。”
裴元心头剧震,骇然抬头。
他无法想象,陛下是如何从故纸堆中,翻找出如此隐秘、如此私人的细节。
这已不是权谋,近乎于读心之术!
他不敢再问,只深深一拜:“臣,遵旨!”
姜府门前,依旧死寂。
裴元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
木胎触手冰凉,漆面斑驳处透出岁月的裂痕,仿佛一段段未曾愈合的历史。
当《梁父吟》那苍凉悲切的旋律再度响起时,院内毫无反应,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琴音呜咽,如孤雁哀鸣于寒空,又似残叶飘零于冷涧。
然而,就在曲调行至中段,那份悲凉将被推向极致之时,裴元的指法陡然一变!
“咚!咚咚!咚咚咚!”
一连串急促、雄壮、充满了金戈铁马气息的鼓点节奏,被他用琴音模拟得惟妙惟肖,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悲歌之中!
那不是哀鸣,不是凭吊,而是号令三军、一往无前的赫赫战意!
琴弦震颤,发出金属撕裂般的锐响,宛如铁骑破阵,箭矢贯甲,战马嘶鸣划破长空。
那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追随自己的信仰踏上战场时,心中最滚烫的旋律!
琴音甫落,院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刺耳的巨响彻底撕裂!
“铮——!”
那声音凄厉而决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最激烈的情感挣扎中断裂开来。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灵魂坠地。
这一次,门没有再迟疑。
“吱呀——”
府门被猛地拉开,姜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他形容枯槁,双目赤红如血,手中死死攥着一根刚刚绷断的琴弦,那断口处还挂着他指尖渗出的血珠,殷红滴落在青石阶上,绽开一朵朵微小而惊心的花。
他死死盯着不知何时已立于晨光熹微中的曹髦,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这鼓点……这鼓点……你……你是如何得知的?那是我随丞相……随丞相……”
一句话尚未说完,这位在沙场上从未流过一滴泪的铁血将帅,喉头猛地哽咽,竟再说不出一个字。
那段鼓声,是他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记忆,是他以为早已随着丞相的逝去、随着蜀汉的灭亡而被彻底埋葬的初心。
曹髦没有回答,只是缓步上前,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本早已泛黄、边缘破损的卷宗。
羊皮封面粗糙,页角卷曲,散发着陈年尘土与战火熏燎混合的气息。
他将卷宗翻开,递到姜维眼前。
那是一份魏国边军的战报,字迹潦草,却记录得一丝不苟。
墨痕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甚至被雨水晕染,但仍可辨认。
其中一行,正是:“建兴九年秋,蜀军夜袭,击鼓三通,声震秦岭,其势甚烈……”
曹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一字一句地敲在姜维的灵魂深处:“朕查遍了孝武皇帝以来三十年,所有与蜀相关的战报、军录。从你第一次随丞相出祁山,到你独自领军的每一次北伐,甚至是你在洮西大破王经,弃马步战,亲手折断三尺长槊血战突围的细节,魏国的史官,都为你记在了案上。”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姜维震骇欲绝的双眼:“姜伯约,你以为你的忠诚只是孤芳自赏吗?你错了。你的每一次冲锋,你的每一次坚守,哪怕是作为敌人,这片土地也从未忘记过你。你非孤忠,是有人,始终在为你记史!”
“轰!”
姜维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石面寒气透过薄衣直刺骨髓,但他浑然不觉。
他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半生的悲怆、委屈、迷茫与痛苦,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原来……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他的坚持,他的忠勇,连他的敌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不是一个被遗忘的亡国之将,他是一个被历史铭记的英雄。
就在这时,哑仆阿竹颤抖着从内院捧出一个古旧的琴匣。
松木匣子已被岁月浸染成深褐色,铜扣锈迹斑斑,开启时发出涩哑的“咔哒”声。
他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早已被泪痕浸透的信。
纸张脆弱,边缘微微卷曲,墨迹洇开处,仿佛承载过太多未尽之言。
曹髦认得,那是女子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阿竹将信呈上,那是姜维亡妻杨姜氏的遗书。
曹髦没有去接,只是垂眸看去,只见信的末尾写着:“妾闻君志在匡扶汉室,此乃丈夫之业,不敢劝君归。然刀兵无眼,枯骨遍野,妾唯愿君,莫忘生者之痛,莫负苍生之望……”
字字如针,扎进人心最柔软之处。
风掠过纸面,带来一丝潮湿的墨香与旧日的叹息。
曹髦凝视着那行字,良久,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他解下缠绕在小指上的一截丝线,那竟也是一根断弦,与姜维手中那根,在晨光下同样闪烁着凄然的光。
那是昨夜,他听着姜维悲鸣般的琴声,在殿内无意识间,生生拨断的。
指尖还残留着当时琴弦崩裂的震动感,仿佛灵魂共振的余波。
他将自己的这根断弦,轻轻放入了那个盛着杨姜氏遗书的琴匣之中,恰好压在了“生者之痛”四个字上。
“你没有辜负武侯的托付,却可能辜负了天下万民的期望。你没有辜负汉室的虚名,却辜负了一个女子临终前的牵挂。”
曹髦的声音低沉而庄重,他没有再提忠诚,没有再提归降,只问了一句:
“朕不逼你称臣,只问你——姜伯约,可愿与朕,同护这天下生者,不再教白发人哭送黑发,不再教无助妇人夜哭良人,不再教流离幼子街头呼父?”
日升日落,整整一天,姜维就那么枯坐在府门前,如同石化。
日影西斜,阿竹数次捧来粗食热汤,却被他抬手轻挡。
碗中热气袅袅升起,旋即冷却,凝成一层薄薄的油膜。
巷口顽童聚观低语,见其不动如山,竟不敢嬉笑近前,只远远投来敬畏的目光,仿佛面对一座活着的碑。
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即将隐没于天际,他才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了他二十七年、饮过无数敌酋之血的佩剑,双手捧起,一步步走到曹髦面前,垂首奉上。
“此剑……名‘昂首’,随臣二十七年。今日,交予陛下。自此之后,姜维再无故国。若臣再起半分异心,愿陛下……以此剑,斩臣头颅。”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褪去了所有迷茫,只剩下如山般的沉凝。
满朝文武若见此景,定会欣喜若狂。
张让已在袖中暗暗捏紧了笔,准备记录下这足以载入史册的“献剑归心”之景。
然而,曹髦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反而向后退了半步,与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拉开了距离。
他看着姜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剑,留着。朕要的,从来不是一把没有主人的兵器。”
“朕要的,是姜伯约这个人。”
张让记录的手指猛地一颤,墨点在竹简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团。
他抬起头,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君不收剑,臣不收回。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交织在一起。
长安城依旧是那座长安城,但城墙之内某些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已经随着那根断弦之音,悄然易主。
那柄名为“昂首”的利剑,最终还是回到了姜维的腰间。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为复兴一个亡魂而鸣,而是为守护一片大陆的生灵,被赋予了新的锋芒。
剑刃在暮色中闪过一丝冷光,仿佛在无声宣告,它已被一位更高明的执棋者,为一场即将在黎明时分揭晓的崭新棋局,重新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