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在骨灰圈上炸开的一瞬间,凌惊鸿已抬脚踩了上去。
她没有回头。身后,云珠的呼吸压得极低,顾昀舟与巴图鲁也沉默不语。石阶上方的布帘轻轻晃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她知道,方才那道人影并未走远,是去报信了。
也好。
她一步步踏上台阶,手指抵着冰冷的石壁借力前行。腿上的伤口阵阵发胀,仿佛有铁丝在血肉中来回的拉扯。可她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尚未散尽的骨灰之上,像是有意留下痕迹。
乾清宫的灯还亮着。
她推门而入时,萧彻正低头批阅奏折。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圈团。
“你来了。”他未抬头。
“奏本要写。”她说。
他这才抬眼,目光从她染血的手指掠过,停在她腰间那块未曾收起的玉佩上,片刻后缓缓移开,“写吧。”
案几上早已备好黄绢。她落座即书,笔锋不疾不徐,字字如刀刻入纸中。前世钦天监密奏的格式浮现在脑海——那种死板却庄重的句式,那些以礼法为衣、藏杀机于文辞之间的文字,她记得一清二楚。
她写道:“天启三年,国运衰败,有奸臣勾结北狄,行换命血祭,取同辰九婴献于乱葬岗,以延国祚三十载。”
她写道:“九婴皆焚,唯容器未死,血脉尚存,魂铃为证。”
她写道:“今北狄巫师设坛城外,口称‘引魂归位’,其意昭然。”
最后一行,她停笔。
没有写“请陛下彻查”,也没有写“伏惟圣裁”。
她只写下四个字:证据俱在。
萧彻看完,沉默良久,将奏本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随后吹灭一盏灯,屋角陷入昏暗。
“明日早朝。”他终于开口,“你若呈本,便是与整个祖制作对。”
“不是我与祖制作对。”她直视着他,“是有人拿祖制当遮羞布——二十年前杀人换运,今日还想拿我的头祭旗。”
他沉默片刻,忽而问:“你不怕?”
“怕?”她冷笑,“他们等了二十年才等到我出现,我却为这一刻,等了两辈子。”
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头。
第二天天未破晓,朝钟响了三下。
凌惊鸿身穿素色官服立于殿外,腰间玉佩未掩,魂铃残片贴身而藏。百官陆续入殿,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她,目光中有怀疑、有忌惮,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魏渊来得最晚。
紫袍玉带,步履沉稳,眼角都不曾扫她一下,径直站入文官前列。
早朝开始,礼毕。
她上前一步,双手捧本,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臣凌惊鸿,有本启奏。”
魏渊立刻出列:“陛下!凌氏女子未经召见擅自闯殿,近日私调宗人府禁卷、夜入太庙重地,形迹可疑,恐涉妖术,请逐出殿外!”
话音刚落,几名御史立即附和。
萧彻端坐龙椅,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已呈本,便让她说。”
凌惊鸿不看魏渊,也不理他身后之人。她展开奏本,朗声念道:“天启三年,有奸佞之徒为夺权势,勾结北狄秘教,于乱葬岗设血祭坛,选取九名同辰婴儿,以命换运,激活龙脉古阵,助慕容氏篡位登基。”
满殿哗然。
她继续道:“九婴尽数焚毁,唯有一容器幸存。此人血脉特殊,能承受反噬,乃重启仪式之关键。如今北狄巫师已在城外设坛,八幡围灯,高呼‘容器已现,引魂归位’,所指何人,诸位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抬手取出那枚双鱼纹玉佩,高举过头顶。
“此玉乃当年祭坛遗物,唯有容器之血,方可令其发光。”
言罢,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玉面上。
刹那间,青光乍起,如雾流转,玉中双鱼似活了过来,在光芒中缓缓游动。大殿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我不是破坏规矩的人。”她环视群臣,“我是唯一活着的见证者。”
魏渊脸色微变,旋即镇定:“荒唐!一块破玉就能证明你是容器?难道天下所有佩玉之人,都能自称祭品?”
“自然不止这一样。”她冷冷看着他,“还有三件事,不知魏相可敢听?”
魏渊冷哼:“你说。”
其一,二十年前血祭之后,凌家庶女生而未夭,其余八户人家皆断香火,为何?
无人应答。
其二,北狄坛场刻有“容器已现”四字,时间恰在我开始调查之后,又是为何?
依旧寂静无声。
其三,慕容斯书房暗格之中,藏有一枚北狄秘印与一张地砖密码图,所标位置,正是太庙地下祭坛入口——这是巧合吗?
她话音未落,便从袖中抽出三张纸,逐一展开。
第一张是老吏赵某供词节录,写着“奉命抄写《祭祀篇》,后被魏府管家邀去饮酒,次日失忆”;
第二张是北狄使团密信副本,内容为“容器血脉已激活,准备接引”;
第三张是坛场草图,清晰标注八幡方位与中央埋灯之处。
三份证据,层层递进。
魏渊终于变色,厉声喝道:“全是伪造!是你为脱罪编造的谎言!”
“真与假,一试便知。”她忽然转向萧彻,“陛下,臣请求即刻开挖太庙地底,查验祭坛是否存在。若有半句虚言,臣愿当场自刎谢罪。”
萧彻久久不语。
大殿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作响。
终于,他开口:“准。”
魏渊猛然抬起头:“陛下!太庙乃祖宗重地,岂能因一人之言随意挖掘?”
“那就换一种方式。”凌惊鸿打断他,“臣愿当众验证——以血启铃,以魂共鸣。若魂铃无应,玉佩不亮,便是欺君之罪,任凭处置。”
她从怀中取出魂铃残片,握于掌心。
所有人屏息凝神。
她划破手掌,鲜血渗入晶石裂痕之中。
瞬息之间,残片剧烈震颤,红光自裂缝蔓延而出,如活物般爬满整块碎片。与此同时,她腰间玉佩再度泛起青光,两道光芒在空中交汇,竟凝成一道模糊符纹,悬于头顶三尺。
一位老臣当场跪倒,声音颤抖:“这……这是钦天监记载的‘血契印’……”
魏渊后退半步,嘴唇紧抿。
就在此时,一名御史突然出列:“凌氏女虽现异象,未必非邪术伪装!臣弹劾其蛊惑圣听、扰乱朝纲,应即刻押入大狱严审!”
凌惊鸿笑了。
她转头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你说这是邪术?那你可敢站到我面前,让我用同样的血,滴在你家祖传玉佩上?若也发光,你是否也是祭品之后?”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
她不再看他,而是直视魏渊:“魏相,您位高权重,门生遍布朝堂。若您问心无愧,何惧查太庙?若您清白,何惧天下人亲眼看看地底究竟埋了什么?”
她步步逼近:“敢吗?”
满殿寂静无声。
数名原属魏渊阵营的大臣面色变幻,有的低头,有的悄然后退。
终于,一位老尚书颤巍巍出列:“老臣……恳请陛下准许彻查太庙!事关国家根本,不容含糊!”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相继出列。
萧彻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魏渊脸上:“禁军听令——封锁慕容府、魏府外院,任何人不得进出。太庙地底,即刻开掘。”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
魏渊伫立原地,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惊鸿立于大殿中央,衣袖微动,指尖仍有血珠滴落。
她望着魏渊,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你以为我在逃?”
“其实——”
“我一直在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