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条缝,外面空无一人。
唯有那只青布鞋孤零零地躺在门槛上,鞋尖朝里,鞋面沾着湿漉漉的泥,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脚上拽下。云珠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指死死攥住袖口,指尖泛白。
凌惊鸿却未动。
她盯着那双鞋,目光沉静,片刻后才缓缓抬手,示意云珠噤声。她蹲下身,视线扫过门外地面,声音压得极低:“去窗边看看。”
云珠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绕至侧窗,从缝隙向下望了一眼,很快回身,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外面……只有一串脚印,通向偏道,没有回来的痕迹。”
凌惊鸿眼神一冷。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那只鞋,指尖轻轻摩挲鞋底的泥痕,又翻看内衬。布料边缘有撕裂的痕迹,似是挣扎时所留。她将鞋轻轻置于桌上,转身走向墙角暗格,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傀儡线联络簿。
翻开第一页,她的目光迅速掠过今日应报信的名单。
三人名字之后,皆为空白。
本该在辰时前传讯的三人,无一露面。
其中一个是“哑蝉”,负责监视宗正卿府动静,昨夜子时最后一次回报尚称一切正常。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内廷监中两份本不该为人所知的假账目,竟被提前修正归档。改得精准,仿佛早已洞悉内容。
这绝非巧合。
有人顺着她的布局,反手摸清了她的节奏。
凌惊鸿合上册子,声音冷如井水:“李承恩失联了。‘哑蝉’叛了。我们的线,断了。”
云珠脸色发白:“会不会……李承恩只是脱不开身?或路上出了意外?”
“若他还能动,就不会只送来一只鞋。”凌惊鸿走到灯前,点燃一支新蜡烛,“那是他唯一能送出的东西——告诉我们,他已经不能说话,甚至不能露脸。”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云珠:“传令下去,所有常规联络暂停。启用三年前的旧密语系统。”
云珠一怔:“三年前那套?可那套早已废弃……”
“正因它被弃用,才最安全。”凌惊鸿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丙三铁柜另有副本,藏于太庙东厢。立即加急密递,发给七名外围耳目,两个时辰内必须确认收到。”
“您这是……想引蛇出洞?”
“我要看看,谁会比我更急着去找那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纸条封好,云珠亲自交予一名老宫人,千叮万嘱必须亲手送达指定之人,不得经他人之手。那人领命离去后,凌惊鸿坐回案前,闭目静息,仿佛一切如常。
但她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之上。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戌时三刻,第一封回信抵达——户部小吏赵九章密报:已安排亲信前往太庙查探,明日午前必有结果。
凌惊鸿睁开眼。
此人不在名单中。
不仅无权接触傀儡线,连踏入内廷的资格都没有。一个芝麻小官,怎会突然冒出来承接此等任务?
“他在撒谎。”她轻声道,“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还急于表现。”
云珠咬唇:“要不要现在就抓他?”
“不行。”凌惊鸿摇头,“抓他容易,幕后之人便会立刻隐匿。我们现在要让他觉得,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她提笔写下一道“静默令”,以火漆封缄,交给云珠:“通过老渠道发出。所有相关人员原地待命,等候新暗号。谁敢擅自行动,便是背叛。”
云珠接过,正欲离开,又被唤住。
“再查‘哑蝉’最近三日见过何人。尤其是昨夜子时前后,是否有人以‘稽查’名义进出宗人府外围。”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哑蝉”确曾在昨夜接见一名自称内廷派来的杂役,对方持有临时腰牌,称系前来核查漏档。两人交谈不足半盏茶工夫,“哑蝉”便返回值守,此后未曾外出。
而那杂役的相貌——瘦高个,左耳缺了一小块,身穿灰布短褂,正是李承恩惯用的伪装。
云珠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李承恩……真的投敌了?”
凌惊鸿未答。
她起身走向墙边,掀开一幅挂画,露出背后一张密布红线的布控图。每一条线代表一个眼线,每一个节点皆为情报枢纽。
她执朱笔,沿“哑蝉”一线向上追溯,接连划去三个名字。
笔尖停在最后一个被划去之人身上——户部书办周文通。
正是那个主动上报太庙消息的小吏。
她凝视这个名字良久,忽而冷笑一声:“动作真快。我们刚动手,他们便已将钉子嵌入我们的网中。”
云珠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继续挖下去?”
“当然不。”凌惊鸿将布控图重新遮好,转身落座,“但他们想让我们乱,我们就偏偏不能乱。”
她取出一块铜牌,递给云珠:“去枢密院一趟,找值夜的陈参军,出示这块牌子,告诉他——近五日所有进出宫门的文书记录,我要一份副本。”
“现在?夜里了,枢密院恐怕已闭门……”
“若他不肯给,你就说,这是萧彻默许的。”
云珠一怔:“您……和皇上……”
“不必多问。”凌惊鸿打断她,“记住,只要副本,不要原件。拿到即回,途中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云珠点头,匆匆离去。
密室只剩凌惊鸿一人。
她吹灭两盏灯,仅余一盏置于桌角,光影昏黄。她从袖中取出一片干槐叶,置于掌心轻轻摩挲。这是她自丙三铁柜带出的唯一信物,亦是傀儡线最初的起点。
如今,这条线正悄然崩解。
但她深知,破绽往往生于崩塌之处。
敌人以为胜券在握,以为她会慌、会追、会暴露更多底牌。
可她不会。
她要等。
等到那个忍不住现身收网之人,亲手踏入她设下的陷阱。
云珠归来时已是寅时。
她带回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手仍微微发抖:“陈参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给了。他还说……让您小心户部西侧廊的夜巡换班时间。”
凌惊鸿展开文书,快速翻阅。
第三页,一条记录引起她的注意——昨夜子时一刻,一份标注“田产核查”的文书由内廷监发出,送往宗人府。签发人栏写着她的代印编号,但用印时间为戌时四刻。
可她从未签发过此文件。
更关键的是,这份文书的接收登记人,正是周文通。
她眯起眼。
这不是简单的泄密。
是有人在模仿她的指令流程,借她的名义调动傀儡线外围人员,一步步替换她的布局。
手法干净,节奏精准,显然蓄谋已久。
北狄余孽,果然未曾安分。
凌惊鸿早知,北狄死士常携标记,手腕内侧的弯月形疤痕,便是最常见的一个。
她放下文书,低声问道:“周文通此刻在何处?”
“回了户部值房,说是今晚轮宿。”
“轮宿?”凌惊鸿冷笑,“他一个七品小吏,何时轮得到值夜?”
她站起身,披上外袍:“走,去看看这位‘忠心耿耿’的周大人,究竟在忙什么。”
云珠有些紧张:“就我们二人?要不要带几个人?”
“不必。”凌惊鸿扣紧袖中利刃,“人多了,他反而会逃。我们要的不是捉人,是看他背后连着谁。”
两人悄然离室,沿宫道疾行。
户部西侧廊灯火昏暗,夜巡刚完成交接,两名守卫正在核对腰牌。凌惊鸿带着云珠贴墙而行,避开视线,直抵值房后窗。
窗缝透出微光。
屋内有人低语。
一个是周文通的声音。
另一个压得很低,听不分明,却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异地方言口音。
凌惊鸿贴近窗纸,用指尖轻轻戳出一个小孔。
屋内,周文通背对窗户而立,面前坐着一名穿杂役服的男子。那人低头坐着,左手搁在桌上,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弯月形的疤痕。
凌惊鸿瞳孔骤缩。
北狄死士的标记。
她正欲示意云珠后撤,屋内忽地安静下来。
那名杂役缓缓抬头,目光直直望向窗户。
凌惊鸿猛地拽住云珠,翻身滚入墙角阴影。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之声。
脚步,朝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