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如同无数冰冷的砂砾，狠狠抽打在清河县衙大堂的窗棂上，发出密集而恼人的沙沙声。堂内燃着几盆炭火，橘黄色的火苗努力跳动着，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生石灰的刺鼻气味和烈酒挥发的辛辣，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腥气息——那是从黑石村带回来的死亡烙印。
陆明渊端坐案后，身上那件青色官袍沾染了些许灰白的石灰粉末，更显清冷。他面前摊开着最新的勘验记录和一张简陋的黑石村地形草图，修长的手指蘸着朱砂，在几个关键位置重重圈点。剑眉紧锁，薄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疲惫与凝重的风暴。连续数日的殚精竭虑，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俊朗的眉宇间刻下了几道深刻的纹路。
“大人…” 师爷赵文博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捧着一杯热茶，山羊胡子不安地抖动着，“您…您都三天没合眼了，好歹…好歹歇一歇，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这黑石村的事…急也急不来，您若累倒了，清河县可怎么办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真切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
陆明渊的目光依旧钉在草图上那个代表“炼蛊洞”可能的区域标记上，头也没抬，声音透过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赵师爷，本官无碍。黑石村埋尸、泼洒石灰烈酒的人员名册，可都核查完毕？有无遗漏？接触者后续状况如何？”
“回…回大人，” 赵文博连忙放下茶杯，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册，声音发紧，“所有参与埋尸、泼洒的衙役、民夫，共计二十八人，皆已登记造册。按大人严令，每人每日早晚各一次，以石灰水沐浴全身，更换衣物，集中焚烧旧衣。目前…目前尚未发现有人出现异状。”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浓重的忧虑，“可是大人…这…这都三天了，那鬼东西…会不会…会不会已经…”
“报——！” 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县衙大堂压抑的寂静！一个浑身沾满泥雪、连滚带爬的衙役几乎是撞开大门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人！大…大人！不好了！张…张家洼！张家洼也…也出事了！”
“张家洼？！” 陆明渊霍然起身，案几被他带得晃动了一下！那正是距离黑石村最近的一个村落，不过十余里之遥！“说清楚！出了什么事？！”
“瘟…瘟神…瘟神又来了！” 衙役涕泪横流，指着西南方向，语无伦次，“今…今天早上！张家洼的张屠户…突然…突然就疯了！在村口嗷嗷叫，眼睛红得像血！脸上…脸上也开始爬红道子！力气大得吓人，几个人都按不住！嘴里喊着…喊着‘红娘娘来了’！然后…然后就倒在地上吐黑血沫子…没…没气了！紧接着…王寡妇…李二狗…好几个都…都开始发高热，说胡话！村里…村里全乱了！哭爹喊娘，都说…都说黑石村的瘟神爷…顺着风…顺着风来索命了！里正…里正让小的拼死跑来报信！大人！救命啊！”
“红娘娘？！” “顺着风索命？！” 堂内所有书吏衙役瞬间脸色煞白，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大堂！
“混账！”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雷震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猛地从陆明渊身后跨出，铜铃大眼怒视着报信的衙役，“放你娘的屁！什么瘟神索命！定是有人在捣鬼！大人！让属下带人过去！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揪出来剁了！” 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愤怒压过了恐惧。
“雷震！冷静！” 陆明渊厉声喝止，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报信衙役，“张家洼第一个发病的张屠户，他发病前两日，可曾去过黑石村？或接触过黑石村出来的人？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喝过哪里的水？”
“没…没有啊大人！” 衙役哭丧着脸，“张屠户胆小，黑石村出事，他躲都来不及！这两天就在自己村里杀猪卖肉，哪也没去！吃的…喝的…都是村里井水啊！大人！真…真是顺着风来的！村里老人…老人都在说，是黑石村的冤魂不甘心，化成了‘红娘娘’，要…要拉人陪葬啊！” 衙役的声音充满了迷信的绝望。
“风…” 陆明渊的心脏猛地一沉！沈清漪密信中的警示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虫卵细微如尘…可混入饮食、水源，甚至…焚烧特殊药草，将虫卵散入风中！” 黑石村在上风口！张家洼在下风口！风向…正是西南风！难道…难道虫卵真的能随风飘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师爷猛地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山羊胡子剧烈颤抖，“妖言惑众！定是妖言惑众！哪有什么随风飘的瘟疫！定是…定是张家洼的人不干不净，自己染了病！或者…或者就是那‘玄阴教’搞的鬼！对！就是他们！他们在散布谣言，蛊惑人心！”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尖利。
“玄阴教？” 陆明渊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是啊大人！” 旁边一个老书吏连忙接口，声音发颤，“就…就在张家洼出事前，有好几个村都传开了！说黑石村遭天谴，是因为…因为陆大人您…您这个新科状元，是‘文曲星下凡’，却…却来了咱们这穷乡僻壤，冲撞了本地的‘地脉龙气’，惹得‘红娘娘’发怒降灾！只有…只有信奉‘玄阴大尊’，捐纳香火，才能平息娘娘怒火，保一方平安！还…还编了童谣，在小孩儿里传唱呢！” 老书吏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恐惧。
“什么童谣？” 陆明渊的声音冷得像冰。
老书吏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念道：“…状元红，煞气冲，惊了地龙，娘娘怒…穿红袍，戴红帽，家家户户把香烧…玄阴大尊显神通，收了煞星保平安…” 童谣的内容粗陋不堪，却将矛头直指陆明渊，充满了恶毒的煽动性！
“放屁！” 雷震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拔出半截佩刀，寒光四射，“哪个王八羔子造的谣！老子劈了他！”
“雷捕头！” 陆明渊再次喝止，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谣言、邪教、精准指向自己的污蔑…这绝非巧合！这分明是有人在利用这场灾难，推波助澜，制造恐慌，打击他陆明渊的威信！甚至…其目的，就是要让恐慌蔓延，让官府失去对局面的控制！黑石村的惨剧…张家洼的爆发…背后那只黑手，开始浮出水面了！
“赵师爷！” 陆明渊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瞬间压下堂内的骚动，“立刻拟写布告！第一，严正声明，黑石村、张家洼之祸，绝非鬼神作祟，乃奸人投毒！官府正在全力缉拿真凶！第二，严禁传播任何‘红娘娘’、‘玄阴教’等妖言邪说！凡散布谣言、聚众烧香、蛊惑人心者，一律以邪教论处，严惩不贷！第三，张家洼即刻起全村隔离！由县衙派兵丁封锁所有进出道路！村内所有人员，未经许可，不得外出！外村人员，严禁入内！所需粮食饮水，由县衙统一调配送至村口！”
“隔离张家洼？！” 赵文博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失，“大人！使不得啊！黑石村已经…已经那样了！张家洼再一封，这…这恐慌就彻底压不住了！而且…而且封村…这…这会引起民变的！大人三思啊！”
“不封，死的就是整个清河县！”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冷酷，“按本官说的去办！立刻！马上！延误一刻，本官拿你是问！”
赵文博被陆明渊眼中那骇人的寒光慑住，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去写布告。
“雷震！” 陆明渊转向雷震，语速快而清晰，“你亲自带两队人！一队，立刻封锁张家洼所有进出道路！记住，所有人佩戴双层浸药厚布蒙面！双手戴厚棉布手套！任何试图强行冲卡者…无论老幼，先拿下再说！必要时，可用棍棒驱离，但绝不可伤人要害！另一队，由你亲自带领，立刻赶往张家洼上游水源处！仔细搜查！尤其是类似老鹰嘴那种位置，寻找任何异常的焚烧痕迹、灰烬堆、丢弃的瓶罐！发现可疑之物，立刻就地深埋或泼洒石灰烈酒！不得用手直接触碰！明白吗？！”
“属下明白！” 雷震挺直腰板，嘶声领命，眼中燃烧着怒火和战意。
“还有，” 陆明渊的目光扫过堂内那些面露惊惶的衙役，声音沉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县衙所有人员，包括本官在内，饮水、饮食，一律改用城中‘甜水井’的水！取水时，水桶绳索需以石灰水浸泡！任何靠近黑石村、张家洼方向的水源，严禁取用！违令者，斩！”
“斩”字出口，带着森然的杀气，让所有衙役心头一凛，慌忙应道：“是！大人！”
命令如同旋风般下达，县衙这台机器在陆明渊的强力驱动下，带着悲壮的色彩，开始疯狂运转。雷震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带着两队全副武装（厚布蒙面，戴手套）、如临大敌的衙役，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冲出了县衙大门。
风雪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吞噬了清河县城。街道上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只有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分不清是哭嚎还是风声的呜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窥视，看到街上那些蒙着脸、行色匆匆的衙役，眼中只剩下更深的恐惧。
“红娘娘索命了…”
“张家洼也完了…”
“状元郎惹怒了地脉…”
“只有玄阴教能救命…”
各种版本的流言，如同瘟疫本身，在紧闭的门窗后、在惊恐的窃窃私语中，疯狂滋生蔓延。恐惧，比风雪更冷，比蛊虫更无形，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冻结着整座县城的人心。
县衙后堂，临时辟出的“防疫指挥”房间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陆明渊眉宇间的冰寒。他面前摊着一张更大的清河县舆图，张家洼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旁边，摆放着几份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报告。
“大人！” 一个衙役顶着风雪冲进来，脸上蒙着的厚布结了一层冰霜，声音闷闷的，带着惊惶，“雷…雷捕头派人回报！张…张家洼村口…已经…已经倒了十几个了！症状…跟黑石村…一模一样！里正…里正想带人冲卡，被…被雷捕头用棍子挡回去了！村里…村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哭喊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知道了。” 陆明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是握着朱砂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在地图上张家洼的位置，又重重画了一个叉。
“大人！不好了！” 又一个衙役几乎是滚爬进来，声音带着哭腔，“派去…派去甜水井取水的弟兄…在井边…发现…发现了这个！” 他颤抖着双手，捧上一个用油纸包裹、不敢直接触碰的东西。
陆明渊眼神一凝，示意衙役将东西放在桌上。他拿起一根裹着厚布的细木棍，小心地挑开油纸。
里面是几张粗糙的黄裱纸。纸上，用暗红色的、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颜料，画满了那个扭曲的火焰图腾和残缺的兽爪符号！符号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血字：“红娘娘降旨，状元煞星，祸乱清河！甜水亦染煞，饮之必亡！速投玄阴，方得解脱！”
“混账！” 陆明渊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这邪教！竟如此猖狂！竟敢将恐吓的符咒，直接投到维系县城命脉的甜水井旁！这是要彻底断绝所有人的生路！制造更大的恐慌！
“大人！这…这甜水井…还能用吗？” 衙役吓得面无人色。
“慌什么！” 陆明渊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冽，“取水绳索以石灰水浸泡，水打上来后，以银针试毒！若无异状，煮沸后方可饮用！传令下去，增派双倍人手，日夜看守甜水井！凡有可疑人等靠近，立刻拿下！”
“是…是！” 衙役连滚爬带爬地出去了。
房间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陆明渊粗重的呼吸声。他盯着地图上那两个被朱砂圈死的村落，如同盯着两道正在流脓的、致命的伤口。而甜水井旁的符咒，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了清河县城的心脏上！
邪教的渗透，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狠！他们不仅在利用恐慌，更在主动制造恐慌，精准地打击着官府维系秩序的最后根基——水源和人心！
“大人…” 赵师爷不知何时又蹭了进来，脸色灰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挡不住了…真的挡不住了…您听…您听外面…”
陆明渊侧耳倾听。呼啸的风雪声中，隐约夹杂着一种低沉而诡异的、如同无数人含混念诵的声音，正由远及近，向着县衙方向汇聚！
“…红娘娘…法力无边…收煞星…保平安…”
“…玄阴大尊…救苦救难…”
“…状元煞…滚出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充满了狂热、恐惧和盲目的愤怒！
“是…是那些被蛊惑的愚民！” 赵师爷吓得瘫软在地，“他们…他们被邪教煽动…要…要来冲击县衙了！大人！快…快调兵吧！不然…不然…”
陆明渊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和那如同海潮般涌来的、充满恶意的念诵声，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
风雪肆虐的街道尽头，影影绰绰，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举着简陋的火把（火光在风雪中摇曳欲熄），脸上蒙着各种颜色的布巾，眼神空洞而狂热，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正一步步朝着象征官府权威的县衙逼近！为首的几个，手里还挥舞着画有火焰兽爪符号的破布幡！
“陆明渊！滚出来！”
“交出状元煞星！平息娘娘怒火！”
“玄阴大尊！救救我们！”
疯狂的呼喊声浪，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绝望和暴戾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县衙的大门！几个守在大门口的衙役，看着那黑压压逼近的人群，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陆明渊站在洞开的窗前，冰冷的雪花扑打在他清俊而此刻布满寒霜的脸上。青色官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那汹涌而来的、被恐惧和邪说吞噬的人潮，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封的怒海和更加决绝的锐利。
“关紧大门！所有衙役，上墙！” 他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冷硬，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惊惶的衙役耳中，“弓弩上弦！刀出鞘！没有本官命令，不得放一箭！不得伤一人！但若有人敢冲击县衙大门…格杀勿论！”
“是！” 被陆明渊的冷静和决绝感染，衙役们强压下恐惧，嘶声应命，纷纷冲向院墙和门楼。
陆明渊最后看了一眼那风雪中逼近的狂潮，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那刺耳的喧嚣。他转身，大步走向书案，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素笺上，以最快的速度，写下几行力透纸背的字：
“清漪姑娘亲鉴：
邪蛊肆虐，已蔓延至张家洼。甜水井旁现邪教符咒，蛊惑人心，煽动民变。‘玄阴教’借机生事，矛头直指明渊，散布‘状元煞星’谣言，民情汹汹，已聚众围衙。局势危殆，恐有剧变！
明渊唯以霹雳手段，暂压邪氛。然，蛊源未绝，邪教未除，如鲠在喉！万望姑娘速至！迟恐生变！
清河陆明渊 泣血顿首”
他将信纸迅速折好，装入信囊，唤来心腹衙役：“速将此信，交予在城外驿站待命的驿卒！用最快的信鸽，发往沈姑娘必经之路的驿站！务必让她第一时间知晓此地情形！快去！”
衙役接过信囊，重重点头，转身冲入风雪。
陆明渊再次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望向外面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黑暗。狂热的呼喊声和衙役们紧张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
“清漪…”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淹没在窗外的喧嚣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期盼，“…快来吧。”